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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纱的笼子,手指中间还夹着一根粘杆。我可以悄悄走到一只停在枝头的蜻蜓背后,伸手去
捏它的尾巴,也可以用杆头的胶去粘它的翅膀。不管你怎样捕获它,总要在慢慢伸出手的同
时,与它目光相接。在一片金色的朦胧下,蜻蜓有成千上万只细碎的蓝眼睛,但是没有一只
是管用的。每次我逮住一只蜻蜓,都要带着一声叹息把它放在笼子里。后来我的笼子里就有
了好多红蜻蜓,蓝蜻蜓,还有一种古铜色的蜻蜓,我们叫它老仔。它们鼓动着翅膀,在被电
死之前,翻翻滚滚。当然,我也可以不捉蜻蜓,让它们继续在天上飞。但是这样一来,我就
无事可干。
小时候我逮到一只蜻蜓之后,把它拿在手里,逼视它的眼睛。这时候复眼表面的朦胧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面每只眼睛都放到了拳头那么大。在那一瞬间,蜻蜓也丧失了挣扎的勇
气。小时候我心地残忍,杀气极浓,这一点叫我终身难忘。这件事说明,虽然我一生的主题
是悲观绝望,但还有一种气质在主题之外。这种气质在我挥拳痛殴毡巴时,在我参加战斗
时,还有在我电死蜻蜓时才会发挥出来。
。
除了那台电死了无数蜻蜓的电源,我还造过一台百发百中的投石机。后来我也想过,那
些被我们从楼顶上打下去的人都怎样了,不过那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经过一番计算,得出
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假如那些人没有死,起码也负了重伤。因为投石机射出的石弹最起码
也带有几千焦耳的能量,被这么多能量打中了胸口想要毫发无伤,不管穿什么盔甲都是不可
能的事;更何况还要头朝下的从五层楼上摔下去。虽然为了防着这种事,楼四周都张了绳
网,但是头朝下摔到网上也有可能会扭断脖子。把一切情况都算上,挨上一弹而丧命的概率
最起码是百分之十五。这个结论使我很不高兴,但这也是很后来的事。当时没有人为死了人
而伤心。当时是革命时期,革命时期没有人会真的死。在革命时期里杀掉了对方一个人,就
如在工商社会里赚到了十几块钱一样高兴。在革命时期自己失掉了一个人,就如损失了十几
块钱,有点伤心。这时候我们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这种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种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然后就一点也不伤心,因
为伤心被这种程式消化了。这种种程式就是高级智能。因为有了这种种程式,好多东西失去
了它本来的意义——连死都不真了。但多少还有些真实的东西:我入了迷地造一架完美的投
石机(那东西是用来打死人的,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它会打死人);在睡梦中和姓颜色的女
大学生拥抱接吻,导致了梦遗。这些事情虽然古怪,但是真实性就在古怪之中。我还记得姓
颜色的大学生乳房像两个桃子,每天早上醒来时眼睛都又红又肿;她把我掐得也真够疼的。
这就是真的东西。因为毕竟还有真的东西,所以活着还是值得的。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是
要说明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姓颜色的大学生在我胸中只是很多事中的一件,但是她连听都
不要听。
。
六七年秋天的清晨,你到我长大的那所大学去,可以看到我们家过去住的那座楼房呈现
出一种怪模样,以前它不是这样,后来也不是这样。有一个小个子从窗口爬出去,上了没有
瓦片的楼顶上从容不迫地走着,脸上蒙了一条黑纱巾。那个人就是我。我对对面楼上打来的
砖头不屑一顾,就算有一块大砖头就要击中我的头,也只稍稍弓一下腰,让它擦过我的领
子;就这样向最高处走去。当时没有任何事情让我害怕。我脸上蒙着姓颜色的大学生的纱
巾,它带有一点甜甜的香味,还有发丝沙沙的感觉。后来我走到最高的地方,伸了个懒腰,
看到四周朝雾初升,所有的楼房都裸出了水泥的骨架,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刚发了一
场大水。空气是黄澄澄的,好像溶化了铁锈的水。这种景象就像后来在美国看的那些劫后余
生的电影一样。我发誓,再没有一种景色让我这样满意了。
姓颜色的大学生从窗口爬上楼顶时不敢睁眼睛,需要有个人在一边拉着她的手引她到该
抓的地方,然后再爬下去,托她的脚到该蹬的地方。这个过程就像把一个大包裹拖上楼去时
一样,那个人手里还要拿一根镐把,因为对面楼上的人看到有人以近似静止的速度顺着脚手
梯往上爬,就会用大弹弓打。他们投射过来的砖头飞到这里时速度已经相当慢,可以用木棍
一一击落,但是也需要眼明手快。这个人通常是我。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笨的爬楼的人,而
且她还敢说我是个小叭狗。她简直又累赘,又讨厌,十分可恨。但是后来我很爱她。这说明
可恨和可爱原本就分不清。
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爬地沟到海淀镇去买大饼,那些地沟是砖头砌成,顶上盖着水泥
板。从里面用灯光照着时,那些砖头重重叠叠,仿佛要向里面压下来。那是一段不近的路。
我们俩都戴了涂胶的手套,姓颜色的大学生膝盖上还套了田径队员练腿时绑的砂袋——当
然,袋里的铁砂倒掉了。我告诉她说,进了地沟就要像狗一样爬,口袋里的东西都要掏出
来,否则会丢掉。她就把钱拿出来,塞到乳罩里,以免爬掉了。然后我们下到地沟里,开始
爬了。我嘴里叼着马灯,爬起来膝盖不着地而且很快,这种技术也不是练了一年两年。姓颜
色的大学生跟在后面,看来她爬地沟还有点天份,能跟上我。爬了一段,姓颜色的大学生忽
然坐在地下,说:"小叭狗!!",就哈哈地笑起来了。
3
那年深秋时分,我在四楼上铺设了铁道,架起了轨道,这样我和我的投石机就能及时赶
到任何危机地点。除此之外,我还在策划把投石机改为电动的,让它一分钟能发射十二颗石
弹。在此之前,我已经把那座楼改造成了一颗铁蒺莉。本来这样子发展下去,谁也不能把我
们从楼里撵走,就在这个时候,校园里响起了稀疏的枪声。只要有了枪炮,我做的一切都没
了意义。"拿起笔做刀枪"的人开始商量如何去搞枪,我却一声也不响。也许他们能够搞到
枪,但是以后的事不再有意思了。他们还说让我回家去,说我呆在这里太危险;其实他们并
不真想让我回家去,因为在打仗的时候谁都不希望自己的队伍里有人回家。后来我劝他们都
回家去,他们不肯听,我就一个人回家去了。因为这再也不是我的游戏。凭我的力量也守不
住这座楼。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能用自造的武器去作战,否则就是混帐王八蛋。罗马人总是
用罗马的兵器去作战,希腊人总是用希腊的兵器去作战。那时候的人在地上拣到了德国造的
毛瑟手枪,肯定会把它扔进阴沟,因为他们都是英雄好汉。总而言之,钻地沟离开那座楼
时,我痛苦的哭了起来,用拳头擦着眼泪。我想古代的英雄们失掉了自己的城邦时也会是这
样。还没等我爬完地沟,我身上的杀气就无影踪。我又变成了个悲观的人。
等到六七年的武斗发展到了动枪时,我离开了"拿起笔做刀枪"回家去了。有人可能会
说我胆小,但我决不承认。因为用大刀长矛投石机战斗,显然需要更多的勇气。就以我们院
为例,自从动了枪,就没有打死过一个人。这一点丝毫不足为怪,因为在历史上也是刀矛杀
掉的比枪炮多得多。原子弹造出来已经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发了两回利市,还没有炸
死过一个人。
。
我在六七年遇到的事情就是这样结束的。到了七四年冬天受帮教时,我把它一一告诉了
X海鹰。小时候有一位老师说我是一只猪,我恨她恨到要死,每天晚上在床上时都要在脑子
里把她肢解掉;而第二天早上到学校时,她居然还是好好的活着,真叫我束手无策。后来我
每次见到她,都说"老师好",而且规规矩矩的站着。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说我是猪,而且
当众宣布说她很喜欢我。我在X海鹰面前磨屁股并且受到逼问时,对她深为憎恶,但是憎恶
没有用处,必须做点什么来化解憎恶。聊大天也是一种办法。
我憎恶X海鹰的旧军装,她坐在桌前时,毫无表情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好像在审特务
一样。如果她不穿军装,对我就要好得多,我认为她是存心要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