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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鹰。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首诗里的概括,
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
现在让我回答X海鹰当年的问题,我就不仅能答出"盘亮",还能答出"条直"(身材
好)等等黑话。除此之外,还要说她charming,sexy等等。总而言之,说什么都可以,一定
要让她满意。X海鹰身材硕长,三围标准,脸也挺甜,说过头一点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
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哪。现在说她漂亮意味着她可以去当大公司的公关小姐,挣大钱,嫁
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国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课,永远不会不及格;去考驾驶执照,不
管车开得多糟都能通过。有这么多好事,她听了不会不高兴。但是在革命时期里,漂亮就意
味着假如生在旧社会则一定会遭到地主老财的强奸,在越南打游击被美国鬼子逮住还要遭到
轮奸。根据宣传材料,阶级敌人绝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后杀。所以漂亮的结果是要
倒大霉,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上漂亮和
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命份子,
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1: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承
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
2: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承
认,以便强奸她。
其它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很是
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
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这些原理,我不敢质然说X海鹰漂亮。
我把X海鹰得罪了之后,对她解释过这些想法。她听了说:你别瞎扯了。后来我又对她
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你漂亮还是不漂亮,应该事先告诉我。我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完成,这些
事搞不太清。她听了怒目圆睁,说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鹰得罪
了的事就是这样的。更准确的说,这是四月中旬的事。后来她就打发我去给她买炒疙瘩,我
又想往她饭盒里吐吐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
6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
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的坐在椅子里,甚至躺在床
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就是三小
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壶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看上了我的五
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就这样调理我。总
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鹰老在盯着我,时不常的喝
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
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
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后来我到美国去,看过像之类的书,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
一些感性的知识,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这些知识和我们大有关系,因为在中国人
与人的距离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爱的伙伴不会有这么近,故而各种思想无不带有
性爱的痕迹。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
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关虐
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说得就不全对。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还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
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
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
"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得莫
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鱼雷
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招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这段
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
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的走路,心里就痒痒,觉得不能不过去在
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命里的红卫兵干嘛要
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
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
头迂脑,傻呼呼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
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
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而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
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
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如某人总中正彩,她就会变成虐待狂。其它解释纯
属多余。
。
X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
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见了
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X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绍,我
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的介绍道:
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是这样子的,我
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
上……X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罢。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着,叉手于胸,听见里
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壁
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个子一
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X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个马弁。
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
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
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
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
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
糕。
。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
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
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
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
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
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
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
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
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