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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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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寿明说:“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难处。”

  柳娘说:“如今烧‘古月轩’并没利可图,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内画挣嚼谷的。隔三差五烧几件,一是为了维持住这套手艺,怕长久不做荒废了,对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这当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师哥好久不唱单弦就犯瘾似的,有时赔点钱也做!不管多么劳累辛苦。多么担惊受怕,一下把活烧成,晶莹耀眼、光彩照人,那个痛快可不是花钱能买来的!”

  寿明听柳娘讲话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艺上也是有才有艺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乌世保撮合的热心。他告辞时,借聂小轩送他的机会,要聂小轩陪他几步,就把这意思透露给了聂小轩。聂小轩说:“当初我虽是出于无奈才把手艺传给乌大爷,可也实在是看出这个人有点根基。虽然出身纨绔,但不失好学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赌或是机诈奸巧之徒。不过我家向来不与官宦人家结亲,何况他是旗人?”

  寿明说:“乌大爷在牢里时就被削了籍了,还什么旗人?就是旗人又怎么样?我也是旗人,难道咱们不算知交吗?”

  聂小轩说:“您别误会。我们这儿住户满汉参半,大家都和睦得很,决没见外的意思。我是说,乌大爷眼前虽有点失意,他能长久安心当个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吗?”

  寿明说:“您怎么放下明白的装胡涂?如今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吗?您的左邻右舍有几个真当了军机达拉赛的?补上缺不也就是两季老米,一月四两银子,还拖期欠饷打折扣!您别听乌世保口口声声‘它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们旗人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爱吹两口。其实那是他爷爷辈的事。他自己连个马甲也没补上。端王给他派个笔帖式,他还没去,倒为这个坐了一年多牢。”

  聂小轩原来就有意,于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寿明,答应说:“有您作冰人,我还能驳吗?让我再问问闺女吧!”聂小轩当晚趁乌世保出门闲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说:“我这次进了牢房,头一件闹心的事是后悔没为你定下终身大事,没把手艺传给后人。现在天缘凑巧,出来了乌大爷,又没了家眷,咱们还按祖上的规矩,连收徒弟再择婚一起办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愿意不愿意都说明白。这儿就咱爷俩……”

  柳娘说:“哟,住了一场牢我们老爷子学开通了!可是晚了,这话该在乌大爷搬咱们家来以前问我。如今人已经住进来,饭已同桌吃了,活儿已经挨肩儿做了,我要说不愿意,您这台阶怎么下?我这风言风语怎么听呢?唉!”

  聂小轩听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看女儿眉头尽管皱得很紧,两边嘴角却是向上弯去。便说:“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我早就对人说过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让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说:“我要凭着自己性子来,一生不与他合着作活,他画了没人烧,您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饭了,才来问我们。”聂小轩说:“你说的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初叫乌世保住到这来是谁的主张呢?”爷俩正在说笑,听到门响,知道是乌世保回来,这才住嘴。柳娘上厨房去预备洗脸水,乌世保便到南屋来见聂小轩。聂小轩问了他几句话,见他支支吾吾、满脸泪痕,便生了疑,问道:“照实说,你上哪儿去了?”

  乌世保吞吞吐吐地说:“到我大伯那儿请了个安。”

  聂小轩说:“你说跟我学徒的事了?”

  乌世保说:“没有。我说我从此要以画内画为业了,特禀明一下。”

  聂小轩:“他不赞成?”

  乌世保说:“他说我削了籍,跟乌尔雅氏没关系,他管不着我的事!今后再不许我说自己是旗人,不许我再姓乌。”说完垂头丧气,满脸悲伤。

  这时门帝呱嗒一响,柳娘闪了进来。她叉着腰儿,半喜半怒地指着乌世保说:“人有脸树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没来扫听一下,你倒还有脸去认亲,挨了狗屁刺还有脸回来说!那儿枝高是吧!”

  聂小轩说:“柳儿,你别这么横,血脉相关,他还恋着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问你,你是不是至今还觉着凭手艺吃饭下贱,不愿把这里当作安身立命之处呢?”

  乌世保说:“从今以后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聂小轩说:“好,那你就把我这儿当作家!”

  乌世保跪了一跪说:“师徒如父子,我就当您的儿子吧。”

  柳娘笑了笑说:“慢着,这个家我作一半主呢,您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乌世保说:“师妹,你还能不收留我吗?”

  柳娘说:“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长点出息不!”


十六

  徐焕章虽然常和日本使团打交道,但当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个陆军上士。他请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着酒兴问他日本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画,也许他的日语还不到家,也许那个上士有意开玩笑,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说:“这个我们最喜欢。”徐焕章看了看,照片有十来张,分作两大类。一类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块照的;一类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时,他骑着洋马、挂着洋刀在午门、天坛、正阳门箭楼前照的。这前一类烧成“古月轩”未免不雅,这后一类例极为对路。为八国联军打败大清国去向人家谢罪,还有比画联军在北京的“行乐图”更应景的么!便向那人要了两张,说是留作纪念。然后找到个会画工笔画的大烟客,叫他按这日本人的服饰、洋马的装配、刀枪的形制,画个八扇屏,背后点景分别为前门、午门、天坛、太庙等处。画好后他给了那人四两银子两钱烟土。拿到肃王处吹嘘说这是请日本人自己出的题目,是任何人送的礼物中都没有的图样,送过去准能压过群僚。肃王看了也很满意。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甘愿孝敬王爷,不肯讲价,肃王便叫人领他到马号挑了一匹好马,还带全套的鞍鞯。

  肃王派人把画稿送给九爷。九爷一看,也觉着新奇,很投合东洋人的口味。徐焕章近日也往九爷处钻营,可这人小气,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门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势的下贱相。九爷在那里称赞画稿,正好管家来回事,管家就说:“爷,这画别人夸得你可夸不得。”九爷说:“怎么啦?”管家说:“本来您那份十八拍是这次送礼的头一份。徐焕章弄这个来,就叫肃王的礼把您的比下去了!这小子吃里扒外,把您阴了。”九爷听了觉得有理,便有点不高兴。对这徐焕章便有点冷淡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聂小轩指导乌世保试烧的一个烟碟、一个烟壶出了炉。造型美,色彩艳,图样好。聂小轩便揣着到九爷府上检验。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带到了垂花门外,九爷刚喝完茶,一边看花匠在南道两边摆桂花盆景,一边喂他新买来的一条狗。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亚,经红毛人从澳门带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条细,四条腿像四根铁杆,走在方砖地上咚咚有声。浑身乌黑,只腹下和四条腿里侧各有一条白线,称作“铁杆银丝”。原在载振手中,九爷用两匹跑马一对好蛐蛐才换过来。一个僮儿在九爷身旁端个朱红漆盘,盘内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爷随手就把肉朝天上乱丢,那狗腾空而起,一块块全从空中接住。偶尔落在地上一块,它就弃之不顾,再转过身来朝九爷吠叫。

  管事叫聂小轩在垂花门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壶一碟进去呈报。聂小轩知道这里的规矩,便悄悄把个二两的银锭塞在烟壶的布包下边。管事看也不看,一解开包袱皮,连包皮一起揣进了腰间,这才进门去向九爷回事。

  九爷正玩得高兴,便说:“这事我不早说过,叫他拿画样儿去作不就结了。”

  管事说:“不给人家定钱,人家怎么买料呢!”

  九爷说:“你发给他二百两就是。这也用跟我啰嗦?”

  管事说:“人家还孝敬了这两件样儿呢!”

  九爷这时才接过那两件东西去,细看了看,有了笑脸。便对门外的聂小轩说:“再加一百,给你三百定钱。我这银子可不许退,烧好了给我东西,烧不好我可还要你那两只手!”说完大笑起来。

  聂小轩请个安说:“谢谢爷赏饭。刚才管家吩咐,要按画稿去做,小的没见画稿可不敢说能做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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