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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每次去把钱还给倩儿的时候;都向她交代:以后不要让清明来赊账了。倩儿当时是答应的;可过不了多久;她又到戏楼底下找到了大嫂。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在大嫂的眼里;却比毒蛇还让她害怕。她不等倩儿靠近;双腿就情不自禁地弹了起来;直打哆嗦。当倩儿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大嫂到底忍不住了:我不是叫你不让他赊吗;你自己要赊;你去找他;我不管!倩儿翘着嘴角说;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消费前他也没说赊账;我怎么知道呢?再说那么多人一起来;我开始也不知道是谁买单啦。倩儿看到有那么乡里人带着欣羡和敬畏的目光望着自己;就禁不住滋长了一点儿骄横(平时;她的骄横只在骨子里;皮面上却总是温柔和气的);话也越说越难听了;她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要脸呢?
这句话把大嫂击垮了。她干涩的嘴有气无力地翕动着;仿佛晾在坡地上的鱼。她想跟倩儿吵一架;可是;倩儿的来头她知道;她拿不准吵一架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于是;她用目光向周围的人求助;结果周围的人全都在帮倩儿说话。他们说;吃了人家的玩了人家的;当然要给钱哪;自己教出了那么个东西;怪谁呢。大嫂觉得;她的脸真是丢尽了;如果还为这事吵架;那就只好把屁股当脸了。她抹一把额头上急出的汗水;又低声下气地给倩儿许诺。倩儿离去后;大嫂心里闷得慌;想哭。但她没哭;她冲进学校;把清明的桌子拖出来了。镇中学的学生桌;都是自己按规定尺码做好背去的。大嫂的意思是再不让儿子读书了。
每当这时候;清明就哭得昏天黑地;并给母亲下跪;表示以后再不赊账;再不逃学;总之是好好读书。大嫂的心软了;她想;说不准他是真心悔过的;又把儿子的书桌放进了教室。
清明只是不想离开镇上的环境。他已经对这有吃有喝有玩的环境产生了连血带骨的依赖。
大嫂一次一次地受骗;直到清明初中毕业。清明没考上高中;自然而然就回了家。他磨皮擦痒地混满了年岁;就去考兵。玩耍和打架练出的强健体魄;让他一考就中。
清明出发的那天;大哥和大嫂去镇上送他。大嫂千叮万嘱;说我的儿啦;你去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锻炼。清明不住地点头。军车开动了;大嫂开头没事;当漫天尘土遮没了儿子那张稚气的面孔;她终于泣不成声。
两年后复员回来;清明长高了些;但身上的恶习一点没改。部队发放的近两千元复员补贴;他从大连到四川的路上;就花得一干二净。他在家呆了不到半月就出门打工了。行前;他对正放假回来的弟弟说;清华;你不要跟哥哥学;你要好好念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最多两个月;我就给你寄一笔回来;以后我按月寄给你。
那时候的大嫂;就像有人帮她打开了一扇从没开启过的窗户。大哥那些天一直在空空空地咳嗽;听了大儿子的话;他突然间不咳了。
清明一去就杳无音讯;差不多过了半年;他才给村里的张老师打了个电话。张老师在重庆唱川剧的儿子为他买了部手机。清明问了家里的情况;对他自己;却不透露半点信息。他用的是公用电话;显示出的区号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地方。张老师问要不要他爹妈来接;清明说;不用了。张老师说你爹妈都愁死了;还是让他们来听听你的声音吧;清明说不用了不用了。
从他出门到现在;已满一年半;没回来过;也没寄过钱;只打过两次电话;而且他爹妈都没接成。
决心送小儿子读书的大嫂;靠我靠不住;靠她大儿子也靠不住。
她只能靠她自己了。
大哥问我;你说说;读大学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如果说有用;我至今也还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可我不也跟那些农民工一样;在城市里混着吗?而且我还没有很多农民工混得好;大多数农民工;都能定期或不定期地往家里寄钱;但我做不到;我连养妻儿都困难;更不要说跟胡贵比了。胡贵压根儿就是个文盲;可他却当上了老板;把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了广东;还把亲戚全都带过去发财了。不仅如此;他还为对河两面山上的人做了许多事;凡是杨侯山和老君山的人;只要愿意去他工地上;他一律接纳;而且从不拖欠工资。他允许别人欠他的钱;决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钱。从那边回来的人都说;胡贵在广东很吃得开;连城里人都怕他。我知道;村里有人常常拿我和胡贵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送孩子读书了;最多初中毕业;不管成绩好坏;都赶到外地的工厂或工地上挣钱去了;有的人;才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花钱办张假身份证;去遥远的他乡当童工去了;每天关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地干活。
如果说没用;我又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知识的生活;那会是多么黑暗……
不过;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来关心大嫂是否应该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外出打工;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大哥见我沉默;说;你现在干些啥呢?
主要在家里面写作;没钱花的时候就打点零工。
大哥说;写作就是写书吗?
我说是。
写书能挣钱不?
有时能挣点儿;有时是一堆废纸;总体说来是挣不了多少钱。
既然挣不了钱;你为啥还写?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脑瓜子咋就这么不够用?
我又被噎住了。
大哥说;你要是回到以前的那家报社;他们还要你吗?
我说不会要我了。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那是一家娱乐报;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明星的绯闻;以及某女明星顺利产下了三胞胎之类的话题。编这样的报纸;不需要实地采访;只从网上下载;或者从其他报纸上改头换面地抄录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下了班就跟同事出去喝酒;更多的是打牌。那是一个难以抽身的漩涡。我们的报纸隶属于某局;局长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约报社的人打牌。他给了报社一点特殊政策;就是部分广告收入可以不报财务;而是用来发奖金;于是他认为自己对报社有恩;同时认为报社的人都很有钱。报社一共只有七个人;其中四个是女性;局长从不跟女人打牌;他说跟女人打牌坏手气;这样一来;我不去也得去了。我不想得罪同事;更不敢得罪局长;就跟他们通夜通夜地耗。局长从头天吃罢晚饭就上桌;打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被人从桌上叫下去吃了早饭;还能在大会上讲一天半天;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这是他做局长的本事。我就不行了;我觉得自己是在往深渊里坠;我觉得大嫂含辛茹苦地送我上了大学;结果我把学来的知识全都扔到粪坑里沤烂了;我太对不起大嫂了。
于是我干脆辞职走人;不跟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我想对得起大嫂;结果是更加对不起她。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每次回老家;我必然先去镇中学找到清华(那时他在那里念初中);给他一些钱;这样;大嫂就可以很长时间不为儿子的生活费焦心了(清华跟他哥完全两样;他从不乱花钱);自从辞了职;我就再没给清华拿过钱。
我给大嫂买袋冰糖什么的;对她究竟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我给她;她也舍不得吃;她会背着我去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不要;就拿到街上去;找熟识的百货店帮她卖。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大哥说;我怕清华将来读了大学没用;现在又把你大嫂累垮了;那就划不着了;可你大嫂是个死脑筋;总是听不进油盐。
我嗫嚅着说;读大学也不是没用……
我看就是没用!大哥断然地打断我;要是有用;你就不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在家乡人看来;特别是在家乡的亲人看来;我一定过得很惨。
想想吧;一个没有工作在城里混着的人;怎么不惨呢?
大哥又说;其实;家里没有谁指望你支持钱;你大嫂多次对我说;千万不要找夏至要钱;她说看起来城里人手头随时都有钱;乡里人不卖粮食;不卖鸡蛋;就一年半载见不到钱;但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上厕所都要钱;过日子不容易。我们从来没想到让你支持钱;可你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哥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我低下头;说我知道。
一凡(我儿子)该读三年级了吧?
我说三年级了。
现在还是小学;听说一年就要交好几千?以后上了中学;看你拿啥去供他;你总不能跑去给校长拍手板;校长就答应给你儿子减免书学费!
大哥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事情;我在城里也经常想;主要是躺在床上;把书一放;把灯一关;要睡觉之前想。但我没想得那么远。对生活上的困境;我从来不会想得太远;现在被大哥这么揭示出来;我突然觉得现实真是很严峻。
你这人;为啥总是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