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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谣
我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映山红把一座山开得亮堂堂的;五月的阳光也好得没法说。可我大嫂却在这一天走了。我先去的是二哥家;今年轮到父亲跟二哥住。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在扫地。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站在门口喊他;他将左手握成拳头;反过去顶住腰部;再把腰像折尺一样慢慢打开;然后才看见是我。他说幺儿呢;你回来了?我说爸;我回来了。我进屋放下行李包;包很轻;不过就是给父亲买的一瓶酒;给大嫂买的一袋冰糖;但父亲还是过来帮忙。在他的心目中;我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么弱小;而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了。
他把行李包从我肩上取下来;才以理怨的口气说;夏至呀;你为啥不早一天回来嘛。
我这次回来;并没事先通知;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我以为早一天晚一天是无所谓的。
父亲说;你大嫂今儿个走了!
那时候我正给父亲递烟;烟抽出来一半;就落到了地上——在我们那里;这个“走”字含义丰富——我说大嫂她……去哪里了?
去广东了。
唔……大嫂去广东干什么?她是去找清明吗?
父亲说不是;她是去挣钱。父亲说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能送送她了。
大哥呢?
在家里。你大哥很焦心;你去看看他吧。
我把烟盒扔到傍壁的小桌上;叫父亲自己拿;随后我就出了门。
大哥家在岩畔底下;有半里路程;下一坡松林;再下一坡竹林;我就看见大哥了。他穿着一件孔孔眼眼的背心;把门敞开着;屁股对着门外摇筛子。腾起的麦壳和尘土;把他整个人裹住了;也把门封住了。听见狗叫;大哥转过头;在烟尘中又惊又喜地笑了一下;立即将筛子放进地上的簸箕里;搭了根条凳出来。外面坐;他说;屋里乌烟瘴气的。
大嫂走了?
天不亮就下了河。大哥低了头说;现在多时到了县城;说不定都坐上火车了。
大嫂这一辈子;从没出过清溪河流域。我们住的那匹山;名叫老君山;是川东北一座巍峨的大山。山下就是清溪河;流程很短;上游是普光镇;下游是宣汉县城;总共不过六七十公里。
大嫂只在河上坐过汽划子;连汽车也没坐过。
她去广东;没先跟谁联系?
没有呢;大哥说;她直接去佛山找胡贵;胡贵肯定要收她。
胡贵是河对面杨侯山的人;二十年前就把家甩了;据说现在成了大老板;在佛山搞建筑。
我说大哥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三月间就满五十了。
大嫂比你还长三岁呀!
大哥听出我在责备他;紧着脖子咳肺里的痰。他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时常胸闷。他去检查过几次;没有结核病;可就是呼吸不上来;痰也咳不上来;咳的时候空空空的;把脊梁都咳弯了。每次去检查前;大哥都说;要是结核病就好了;晚期最好;我就用不着医治;自己绑块石头在身上;跳进清溪河喂鱼;也免得家里花钱办丧事。其实他舍不得死;他跟大嫂的关系很好。大嫂叫陈美;大哥人前人后都把她叫美;叫得有盐有味。他也没资格死;他小儿子清华去年九月才进高中一年级。
我说大哥;你不出门也就算了;我知道你身体吃不消;不能出门;但你也不该让大嫂出门;她那么大年纪;又贫血;还搞建筑呢……我给她带了包冰糖回来;哪晓得她走了。
大哥的眼圈红了。他的眼睛本来就红;是被麦芒扎的;现在像要浸出血来。
不出门……大哥艰难地说;清华要用钱;不出门咋行?不是她出门;就是我出门;反正要走一个。
每当说到钱;我就总是无地自容。我跟大哥的年龄差距很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十八岁;我才四岁。九年后大哥结了婚;因他身体不好;家里全靠父亲和大嫂撑持;后来父亲年迈体衰了;就靠大嫂一个人了(二哥脾气古怪;是靠不住的);在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我能够念完大学;没有大嫂是不可想象的。每次回家;我即使没钱买更多的礼物;但给父亲和大嫂的却少不了。可是一点菲薄的礼物能起什么作用呢?大嫂需要的是钱;她小儿子清华在县中读书;书学费贵得吓人;她还想让清华读大学呢;她把丈夫的弟弟供成了大学生;总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子读大学;何况清华的成绩那么好。我知道大嫂最需要的是钱;但我没有钱给她。大学毕业后;我先在一所学校教书;后来去了一家报社;没干两年;我又从报社辞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在城市里混着;连自己的嘴巴也糊不拢。
大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为我解围;说要不是清明;家里就不会这么紧了。
清明是他们的大儿子。
我说清明最近有消息没有?
又是大半年没信儿了;大哥说;让他死在外面算了!
大哥的嘴角滚动着两条蚯蚓似的曲线;那是两条无奈的蚯蚓。
清明是被大哥惯坏了的。大哥在农村算晚婚;头胎生了个儿子;他就当成金宝贝;生怕儿子吃了亏。下点毛毛雨;只要他没时间把儿子背到两里外的村小;就不让儿子上学;他说下这么大的雨;上啥学呢!言毕把儿子装进背篼;带他一道上山;他割草;锄地;儿子就捉蝴蝶;或者捡石头打树上的鸟。大哥跟大嫂后来吵架的时间很少;但那几年吵得多;都是为清明的事。大嫂没什么文化;但她懂一句古语;叫耕读为本。她说在农村;能读书的就一定要读书;不能读书的就把田种好。话虽如此;其实她心里明白;在我们那样的大山区;种田只不过是吊命;唯一可靠的出路是把书读好。清明不去上学;她就拿使牛棍打;棍子还没落到身上;清明就扯破了嗓子嚎;大哥听到哭声;必然迅速冲过来;一把将清明搂在怀里;龇牙咧嘴地朝着大嫂发狠。清明见有人保他;就哭得更加理直气壮;逃学也更加顺理成章;每次考试语文数学都得鸭蛋。那时候清华还没念书;大嫂把清华夺进怀里;对大哥说;你毁了一个;可不能毁两个;清华将来上学;由我看管;你要是再插手;我们各走各的路!
自从嫁过来;大嫂没说过这么决绝的话;大哥果然不敢再娇惯清华了。
在大嫂的心目中;有一道遥远的光;而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大哥只能看到眼下的生活。
清明村小毕业;就去普光镇中学念书。镇中学是住校的;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课本发下来;最多一个月;不是撕烂了;就是弄丢了。老师知道他成不了器;对此基本上不过问;他不进教室听讲;照样不过问;这样;清明把学校当成了客栈;与镇上的公子哥儿去开设在镇政府底楼的游艺室打台球;或者去清溪河钓鱼;一群人今天这一派;明天那一派;彼此结交又彼此仇视。结交的时候;去镇里最好的酒楼赊账吃喝;未了就进那酒楼的包厢里看录像;玩游戏机;仇视的时候就打群架;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从而练就了一身好力气。
那些日子;大嫂赶场;常常被酒楼老板拦住。酒楼老板是个花枝招展娇娇小小的年轻女人;全镇人都知道她叫倩儿;也知道她是跟镇上某位领导睡觉;才拉来那么多吃公款的食客;也才敢于大张旗鼓地放学生进去看录像打游戏;因此对她又鄙
夷又畏惧。倩儿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出大嫂是清明的母亲;她摇摇曳曳地走到戏楼底下(现在那里已无人演戏;每到赶场天;坝子里就拥挤着卖山货的乡里人);走到大嫂跟前;居高临下又和颜悦色地说;你家清明又欠我一百多了。大嫂本来是蹲在自己背篼跟前的;那背篼里装着土豆或者谷糠;这时候站起来;跟倩儿一般高地站着。倩儿那么白;那么好看;像是从戏楼上走下来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大嫂的脸色黄不拉唧;散发着山风和太阳的苦味;头发虽然在出门前特意梳理过;还系了两根辫子;这时候却显得灰暗又凌乱。大嫂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堵住了;她还被周围好奇的目光堵住了。倩儿说;你倒是发个话;啥时候还我啊?大嫂这才说;二场;二场我还你。倩儿走了;大嫂又蹲下去;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直到有买主走到她面前了;她才醒悟;自己是来卖货的。卖了这点货;才能买盐回去;或者买农药回去。这么一惊醒;她才恢复了一些活力。
普光镇两天一个场;回到家;大嫂就马不停蹄地把谷子从仓里撮出来;去当门的石碾里碾成米;把谷糠筛掉;碎米筛掉;第二场背到街上去卖。她要卖一百多斤米才能抵儿子欠下的债。老君山的土地瘦;收成薄;种出的粮食仅够吃而已。大嫂做着这些事情;心里充满恐惧。
由于大哥干不了重活;那一百多斤米;到时候也是大嫂背到街上去卖的。
大哥种下了苦果;由大嫂来吃;但她已经不再跟大哥吵架了。有一回大嫂对我说;清明成今天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有责任;我当时不该由着你大哥。
大嫂每次去把钱还给倩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