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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
各部门的知识分子,都为这个前景欣喜若狂。财务部做了预算,市场部做了总体计划,厂办做了生产计划,办公室的人天天陪着酒厂的业务厂长吃海鲜。老板半信半疑,只催着对方赶紧签合同,早点儿把定金打过来。别的事他一概不问。而且,显然他发现了知识分子们有异动,于是加紧了防范。职员们越是干得欢,老板的脸上越是阴云密布,左挑毛病右挑刺,搞得众人皆不欢。大家私下里就感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找死的老板。
气候炎热,公司的事让人忧心忡忡,私人生活也没有了往日的趣味。小清又多找了一家公司炒更(业余兼职),越发的没有空闲了。我们约会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只在电话里聊聊。
无处可以宣泄,郁闷异常。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吃饭就只能吃炒苦瓜败火。有时侯,一些跑业务的小青年会到公司来推销,都是由我出面来接待。有卖保险的,卖化妆品的,卖毛毯的,卖精装大部头书的,还有尼姑跑来化缘的,我都是三言两语,客客气气打发走。看见有的人汗流浃背,就吩咐文员倒杯水,让他们喝完了再走。小青年们对我们这些办公室白领很羡慕。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苦瓜般不是滋味。
周一鸣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来,约我去聊聊。算他还念及旧日的狐朋狗友,没有“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在碧涛剧院门口见到了他。这小子上下一新,越发的沐猴而冠。他没有带我去看他现在的公司,而是带我去碧涛苑公寓看了一套房。
打开房门,他说:“老兄,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房。我的!”
这是他的老岳丈为他和郑莲莲准备的。房子空着,刚刚装修过,气味儿还没散尽。装修上看得出是下了力气,不好用一句话概括,总之是镶金镀银、一派铺陈,没有多大品味但有富贵气。我草草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当属浴缸,居然是三角形的,有电动冲浪装置。在此之前,我闻所未闻。我惊奇地用手摸摸,又在那边沿上坐了坐,想必是十足的乡巴佬样子,在周一鸣面前暴露了知识分子的无知。
周一鸣一间一间地带我看,解释用途。房间很多,没有书房,但有音响室;没有暗橱,但有衣帽间。我只顾张了嘴看,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周一鸣像是初登大位的皇太子,既志得意满,又不是十分有把握。他在空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拍拍,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摸了摸K金的水龙头,感慨万端:“这都是真的啊!”
“像我这样的穷小子,来深圳不过一年,你看看,一套豪宅到手!知识分子,开眼界了吧?你信仰的那些逻辑、真理、原则,有什么用,啊?什么用?”
大厅里回音很大,周一鸣说话的声音有混响效果,更显得大气磅礴。
我无言以对,看看他,又看看房子。眼前一切如梦如寐,好似西片中的鬼魂显形。
从周一鸣那里回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何等落魄。我住了一年半公司宿舍,竟没发觉它寒酸到如此地步。窗上的波纹状铁网、卫生间的莲蓬头、小走廊上的水泥洗涤槽,全都锈迹斑斑,乌黑陈旧。我的住处,恐怕要在非洲难民营的水准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能生出真正的自由与浪漫?在这样的狗窝里生存,不用人家鄙视自己就会丧尽尊严!
我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在急风暴雨的商业潮流中,我不比弃妇强多少,是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永远栖惶,永无归宿,永远要作为成功者的反衬而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小时候父母对我的耳提面命,大学老师掏心窝子的谆谆教诲,从柏拉图起的哲学祖宗们的神圣言论,全都是在害我。知识分子这张皮,一旦披到身上,就如厄运缠身,再也揭不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死命地逼自己的孩子去读书?是“知识改变命运”吗?不错,就是它让我终生痛苦不堪!
木板床上的凉席在晚间滚烫滚烫,我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都有路,惟独我寸步难行?窗外,有虫鸣一阵猛似一阵。亚热带的夏天,夜里也有这样凄婉的虫鸣,我同样不明白是为什么。
繁花还在盛放,秋意就这样向我袭来。
第三部分
我们公司固然是条贼船
九月。秋天。微微有了些凉意。
公司知识分子们的心,却是从火炉跌到了冰窖里。馅饼从天上掉下来,恰好砸到了我们的头上,却眼睁睁地吃不到。湖南酒厂的这个大单,我们原来想得很简单。各部门只要一齐努力,拉到手里应该没问题。但是,我们没想到的是,公司这架机器,长期以来只为“扎款”而运作,真的到了干正事,完全不灵。湖南方面来的厂长,虽是酒囊饭袋,但却是个有头脑的酒囊饭袋。吃照吃,玩照玩,业务上却一点儿不含糊。他看了我们的工厂,对技术人员尚感满意,但觉得工厂疑点甚多。跟市场部的人聊天,三言五语,就问得我们的人张口结舌。他让我们先拿几个外观设计出来,画两个彩图就行,我们却一个星期也搞不好。厂长到底是国企的人,财大气粗,对我们的情况虽心存疑虑,但在深圳被我们带去玩了几处好地方,玩痛快了,临走时甩下一张七万元的支票,算是试制费用。他要我们一个月内赶快拿出样品来,否则免谈,试制费也就算白送我们了。
老板对这事情本来就不上心,拿了试制费,立刻胡花一气,几天就干干净净了,还觉得占了人家很大一个便宜。
公司就这样错过了惟一的一次翻身机会。职员们从此死了自救的心,私下里相约各处去“见工”(应聘),都在想退路了。
我当然也不能安坐火山口。连续几个晚上坐在阳台上,动了点儿脑筋。在蛇口,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已经成功或正在上升。这是我将来保命的底线。与他们交往,我一直是堂堂正正的一个白领,现在忽然去求人赏一碗饭,朋友之间,实在难以启齿。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用。况且,朋友间如果谈到赏碗饭的事情,能有几分把握,我不能料定。回想初来深圳时,怀民不过随意写了个条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我居然闯关成功,实在是老天爷那时候打了个盹儿,让我这废物一脚就踏进了商界。凡是侥幸成功的人,永远会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于是,我决心再闯一回。上班的时候,偷偷制作了简历,复印了文凭,从《深圳特区报》上找了几家招人的单位。然后,趁着独自到深圳办事的机会,从头再来,开始了我新的求职之旅。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了一个真理:我们公司固然是条贼船,不跳下来的话是等死,但若要跳下来的话,那立刻就是个死!
我的求职经历与我刚来深圳时一样,充满了喜剧色彩。惟一不同的是,结局跟当初很不一样。
我求职的第一家,是新中国最先上市的五家股份公司之一,金田纺织。不过,我只走到了这家公司门口的接待台前。接待小姐很漂亮,广东人。广东小姐漂亮到这个程度的,让我差点儿把眼镜跌碎。我把求职资料递上去,她看也没看,就往抽屉里一放,让我回去听信儿,如果一个星期没答复,那就是不要。我离开时,恋恋不舍。心想,金田果然是气派,那前台小姐也果然是过目难忘。
这次的结局是,两个礼拜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我求职的第二个地方,是一家港资皮鞋厂,报纸上登的招聘启示说,生产线上缺个“拉长”(小组长)。我那时不知“拉长”为何物,斗胆也去试了试。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是能干下来这“拉长”,那么就是当个省长也不成问题了。
当时负责接待的是一位“阿姨”(粤语:大嫂)。阿姨问我:“母乖,你有什么事?”
“我求职。”
阿姨瞪圆了眼睛:“你?你能做什么?”
“你们不是缺个拉长?”
“拉长?”阿姨疑疑惑惑,断定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就说:“你等等,我去问老板。”
片刻,她从里面出来,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行啦。”
再问,就无话。
我求职的第三个地方,老板是公司的一个关系户,我跟他吃过饭,平时见面都很客气。我上门去,直截了当说了要碗饭吃。他感到意外,随即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