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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在告别深圳时,就已经悲哀地意识到,有一扇大门在我身后关上了。人生中的五色斑斓,被隔在了另一边。我的小清,我的深圳,还有那蛇口怒放的洋紫荆花,深南大道流星似的车灯,就在那样一瞬间,凝固了。今后的日子,将是一副失去鲜血的躯壳,我就像蜗牛,要慢慢地来度完残生。在深圳的那些欢笑,不时在清夜里刺痛我——人最初所期待的归宿,为何与实际上发生的相距如此之远?
五月的那一天,我们在夜幕下,走到了那排别墅旁。别墅的窗子很大,透过纱帘,里面的豪华隐约可见。这是家,但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家。比如其中的一栋,就是某著名大腕儿演员的家。在那个年代,谁能如此快乐而自由?就是他们。而我们的明天,会怎么样,真的能比蜜还甜吗?我和小清,望着那铁栅栏后的草坪和檐廊下如雾的灯光,有一种无言的压抑。我们的心灵生活很美好,我们的世俗生活却很糟糕。我当时想,就是把深圳大地都盖满了别墅,是否就能轮到我们住上一栋呢?
那天,小清走累了,站在海滨小路上,扶着长矛似的别墅铁栅栏歇气。一向比较务实的她,忽然向我提了个很玄虚的问题:“这么累,活着是为什么呀?”她目光晶莹,里面有一丝凄迷。
我的小清,这问题那时我回答不了,现在就更没法儿找到答案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就是这样浑浑噩噩混过来的。这世界,所有的花儿,都是要谢的;所有的财富,都是要散尽的;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留恋的呢?是时光、青春、活力?可是,我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下去而无能为力之外,还能干什么?回想起在深圳打工的那些激情岁月,直如两世为人!
这是衰老带来的尴尬:那些曾与你朝夕相伴的人,现在仍活在这世界上,可是你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无从揣想他们的景况。他们活得风光还是痛苦,都与你无关了。对你来说,这些往日的朋友与死去了无异。人之悲哀,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我一向认为,人活一世,是个什么基调,与他周围的人大有关系,尤其是可称为朋友的那些人。他们与你的喜怒哀乐,共同构成了一些值得眷恋的生活。朋友一旦零落,就等于你自己的一大部分生命也枯萎了。人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最可怕的就是:在世界上一个老朋友都没有了。
因此,我的这本书,实际上是要写我在深圳的几个朋友。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浪漫,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时代相得益彰。正因为有了他们,我的深圳生活,才使我意醉情迷、不能自拔。现在想来,当年的深圳,是拥有“现代中的古典优雅”的城市。
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办公室政治”。鸡肠狗肚,是我们这个民族一万年也切不去的毒瘤,它是毁坏一切崇高之美的恶性基因。因此我的这本回忆小说,有意回避了那一方面。我以为,如果有谁还没被“办公室谋略”折磨够,还要把它写成小说,供人欣赏,那他的脑子基本就算是坏掉了。以我的所知范围,惟一写这种书而脑子又免于坏掉的作家,是我的朋友慕容雪村先生。他的一本描写深圳的小说现在正在网上连载,可以看做是对我这本书回避掉的那些事所做的补充。我奉劝那些因我的迂腐而笑掉了门齿的年轻朋友,不妨径直去读他的那本小说,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第一部分
给采花盗柳的勾当提供了温床
1988年,是我生命中关键的一年。那一年,我的小家庭发生了意外变故,我的人生道路随之逆转。那一年……算了,我就别拽了,再大的耻辱也得生生地把它咽掉。在这儿,我就公开地说了吧,那一年,我老婆把我给甩啦。当我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生米都快做成熟饭了。她是个记者,见多识广,机遇多,受到的诱惑也多。那时她面相年轻,人又漂亮,气质不凡,为她倾倒的男人车载斗量,据说其中有级别高得惊人的。她随便跟其中的哪一个,我心里恐怕还能平衡一点儿。想不到,最后把她拐走的是个俗到了家的混蛋。那小子也是个记者,小白脸,八面玲珑,生存能力比当时的我强几十倍,惟一的弱项是没有正式文凭。大概有三年的工夫,他可是下了死力来追我的老婆。我老婆的电视台与那小子的报社是兄弟媒体,记者们打伙采访是常有的事儿,这就给某种勾当提供了最便当的温床。我估计,那小子准是对我老婆嘘寒问暖、早接晚送,没少献殷勤。我老婆那人,挺聪明,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识别男人的问题上几近弱智。几次包藏祸心的呵护,就让她找不着北了。最后,她终于对文凭问题忽略不计了。后来他们一有勾当,就说去“采访”。唉,采访采访,多少采花盗柳的勾当假汝之名而行啊!
而我呢,当时是个中学老师。那年头,在中学当“孩子王”社会地位还比较低下。俗人们认为我们是百无一用的知识分子,而真正的知识分子则根本不承认我们是什么知识分子。本来我就低了老婆一头,家庭的稳固性存在着极大的危机,而我偏偏还毫无警觉,基本没用心去增强我的生存能力。结婚六、七年了,只顾埋头写诗,渴望“一举成名天下知”。书买了一大书架,稿纸用了无计其数,连孩子都不想要,一心要做顾城第二。现在应该承认,我的天赋恐怕是有点儿问题。那时候六、七年下来,只在报屁股上发过十来首诗,每年不超过三首,成名之日遥遥无期。但我老婆可不是个红袖添香的主儿,你不行,自有后来人。就这么,我活活被一个女人给甩了,绿帽子是否早就被扣上了,已无法考证。1988年初春,当杨柳没发芽的时候,我被迫离婚。离婚尚属平静。尽管别人不承认,我还是自视为知识分子,绅士风度决不可少。我跟她吵过,哀求过,最后看看覆水难收,就只好给了她充分自由。我们协议离婚,财产我全不要(书除外)。临分手时,我留给我老婆一句话:“那小子能抛妻别子,追你一个半老徐娘,那能是块好饼吗?你能保你十年后不人老珠黄,你能保那家伙从此能收心?对男人的了解,差远了你!”我老婆不服气,反驳我说:“你少污蔑!你根本不了解他,小柳(就是那小子)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离婚一个月后,她和小柳就一块儿风风火火奔海南、闯九州去了。多年以后,我得知,由于新经济时代重文凭,小柳混得很一般,但却包了个重庆二奶。我老婆(现在应该叫前妻了)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尽管她发了雷霆之怒,那重庆二奶与小柳却仍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些,都是后话了。在本书里,这个话题就不再提起了。
那一年,我早过了而立之年,是个完全的成人了。可是自从发生了老婆出走的事件之后,我发觉自己的智力原来有婴儿化的倾向。离婚前后,我曾经找过我的许多朋友诉苦。然而我发现,他们的态度都很暧昧,并未像我想像的那样,共同来声讨我老婆的不忠。他们不约而同劝我要现实。我当时就想,这个“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老婆闹离婚,绿帽子高高悬在我头顶,这确实使我痛不欲生。耻辱,终于使我从一大堆废物文字中脱离出来了,好好地品味了一下这个“现实”。我到这关口才发现,原来世道人心,已经天翻地覆了。敢情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暗中支持我老婆离婚的,私心里没准儿都在暗暗期盼:我老婆属意的会不会正是他们自己?直到我老婆公开宣布,从今往后要挂靠没有文凭的小柳了,那帮朋友才和我一样,着着实实吃了一闷棍。这一场离婚闹剧,终于使我明白:在一般人看来,老婆不忠,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严重的问题在于:都80年代末了,我还在充当着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个“伪”的。这种错误才不可饶恕!那时,海南刚刚在开放,十万狂人正扬帆过海跑去抢金子,我居然还在稳坐家中写诗,实属脑子坏掉了。我老婆走在潮流之先,挂靠小柳后,两人就直奔了南洋。行动果断,目的地明确,那决不是一般的妇人能做到的。我的那帮朋友虽没吃着葡萄,心里八成也是佩服的,所以决不可能真正同情我。
一个人如果忽然想脱胎换骨,那原因多半在于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在全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都在狂热地读尼采、读弗洛伊德的时候,我因受婚变的刺激,大彻大悟了。我不能再愚蠢下去了,我要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