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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跌了?”
“——都跌了,大豆、锡、铜,都跌了。”
“伦敦那边呢?”
陈致先得了呆痴症般,仿佛听不见妻子焦虑的问题。
“我在问你,伦敦那边怎么样?”
陈致先衰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比纽约更惨——那里是全完了。”
陈太太搓成深缝的眉心,像有人拿郎头,在上面用劲地敲了一锤。
突然,沉寂的空气里,陈太太嚣叫了起来。
“叫你不要贪心,我叫过你不要贪心!”
嚣叫的陈太太,再也不能沉沉地跌坐着,沉沉地焦虑着。
“两个最大的期货中心、你全去交割,黄金、大豆、铜;铁、锡、银,有什么你就
来什么!”
嚣叫声,已经变成怒斥了。
“今天买涨,明天买跌,八字又生得坏:买涨的时候人家跌,买跌的时候人家涨。
从开始就没有赚过,叫你停,你还讲我没眼光!”
“好啦!”
呆痴的陈致先吼了。
“我又不是上帝!我能预测吗?”
“早叫你停,你要贪!”
陈太太的声音,比赛似地拉得更大。
“贪贪贪,你脑子里就是一个贪!”
“我在为谁贪?”
陈致先跳起来了。
“搞清楚!为这个家?”
陈太太暂时被丈夫“贪”的理由锁压了。
两张互责、怒怪的脸,又恢复了死寂,恢复了绝望、沮丧。
而问题并不是时间流逝、就能消失的。
陈太太那道深陷的眉心,发出垂死,游丝般、缺乏力量的声音。
“一点希望都没了?”
“明天——”
陈致先的声音,比太太还微弱。
“成败就指望明天了。”
陈太太的心口,抽动着。
“如果——”
她真不敢问完整句话。
陈致先衰弱的眼皮,抬了抬。
“——就全完了。”
陈太太抽动的心口,像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坐都坐不稳了。
“——那银行的设定抵押?”
“都是蝶兮的名字。”
陈太太的脸发白。
“全部——我姐夫全部的产业——”
“都押了。”
发白的脸,也判死刑了。
陈太太脑子嗡嗡响。
都是崔蝶兮的名字。
也就是说,法律上,这笔期货交割的失败,都是崔蝶兮做的。
陈致先喃喃地。
落地晕黄灯的光圈,照着他,蜡人般。
“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得好,没那个八字,没那个命。
原想趁着蝶兮代理权没收回去之前,买空卖空。多少人靠这个捞出几十亿的身价。
我陈致先——也是几十亿的数目,但——全赔了。”
陈太太的脸,捂进了掌心里。
“——蝶兮,她全部的产业,——都押光了,全部,是不是?”
晕黄灯光下,蜡人般的陈致先,两眼空洞,意识虚脱地。
“——包括她的房子。”
埋在掌心里的脸;瞬间抽了出来。
陈太太张大着口,双眼铜铃般大。
“你——你——”
舌头打着结,陈太太唇都抖了。
“连她的房子你都押了?”
陈致先的脸,没有妻子的激动,他像个饥饿过度,已经忘掉饥饿,生命迟滞地把自
己放在沙发里,支撑着他的躯体。
这回,陈太太不是嚣叫。
她的手脚,脑子、心脏,被一阵一阵的痉挛、刺着、敲着。
“连她的栖身之所,你都押了?”
妻子的声音仿佛很遥远,陈致先让自己空白,一切的思绪都抛进空白。
“陈致先!”
陈太太像老母鸡被砍了脖子般,凄痛,不可忍,无法忍的嘶喊。
“你过分了!”
陈致先眼皮张都不张。
“你真的过分到我想不到!再怎么样,你不该把人家住的房子也拿去押!”
脖子砍伤了,砍出了陈太太的良知、砍出了她对死去姐姐的一些感情。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她是我姐姐的女儿,哄哄骗骗,做做手脚,
都无所谓,你怎么可以把房子给押掉!”
陈致先没有反应。
他已经挤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说了。
“你对不起人!陈致先,我也贪心、但不能贪到不留半点良心!”
冲到丈夫面前,陈太太眼泪都跑出来了。
“你得答应我,房子要给留住,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可怜蝶兮小孤女一个,你叫
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对我姐姐没交代的!”
陈太太摇着丈夫。
她的眼泪流个不止,真情真意的眼泪、每一颗,每一粒都是。
“弄了对假母女,蝶兮没追究,弄掉她爸爸留下的产业,我去求她,我去跪她,但,
你千万不能叫她孤魂野鬼地没落脚处,千万不能,否则,连我都不能原谅你——”
陈致先是麻木的,妻子的眼泪与哀求,又如何?
罗劲白想也想不到,由办公大楼下来,竟然一眼看到他的父亲。
那冷漠得近于冷酷的罗开程,板着罗劲白熟悉的表情,守候犯人一样地,盯着由电
梯口出来的罗劲白。
罗劲白太吃惊了。
吃惊得忘了该喊眼前这个人叫爸爸。
罗开程也不开门。
他像个法官,庄严地站在那,直挺,不忘他的权威,矗立着。
“——爸爸。”
罗劲白叫了。
他确定这位男人,是他的父亲,他的意识由诧异里苏醒。
罗开程不露痕迹,技巧地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
这像他儿子吗?
牛仔裤,翻领的T恤,一看就是路边的贱卖廉价货品。
胖瘦是没变。
但这,是他儿子吗?
冬天是英国毛料的一式西装,夏季是法国一等的麻纱白装。领带、皮鞋、皮带,连
袜子都是名牌。站出来,谁都赞赏,罗律师,你儿子实在优秀,皇族都调教不出这么有
风度的年较绅士。
现在,罗开程看到的是,随便在街上。就可捉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罗劲白。
“爸爸——”
罗开程表情不动,但,他那双炯利的目光,罗劲白清楚,他在困惑一个他陌生的儿
子。
“是你母亲——”
罗开程借故咳了一声。表情依然冷漠。
“她要你回去。”
讲完,罗开程仍觉自尊不够的又强调。
“她求了我很久。你知道我不可能要一个不象我的儿子,这是我说过的话。”
罗劲白没有半点反应。
罗开程又发出他沉重,不带感情的声音了。
“我不会更改的,虽然,我代替你母亲来这里找你回去,可是,这里面,丝毫没有
我个人的成分,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哀求。”
罗劲白的牛仔裤,挨着大楼进口的矮梯坐下。
他看了父亲一眼。
“坐下来聊吗?”
罗开程不敢肯定,他的儿子,他那儒雅,带贵族气质的儿子,可以一屁股坐在行人
如织的阶梯上。
他,瞠目了。
“我认为你最好现在就站起来。”
罗劲白当然还是尊敬他的父亲。
他站起来了。
“我对你只是失望。”
罗开程相当、相当不以为然地望着儿子。
“希望你不要让我绝望。”
罗开程的目光,抗拒相信,这是他儿子。
“像一个贫民区养大的孩子——时间不长,但,你变得很快。”
“该我说一句话好吗?”
罗劲白没有变,他的态度、他的神情,还有罗开程所谓的贵族气质。
“我还是那天离开的我,而且,更像我。”罗劲白如以往般,恭敬地对父亲说话。
“你说过,我像祖父的孙子。爸爸,你太清楚我的本质了。也许我这一身廉价衣服
你看不惯,也许坐石阶你厌恶,可是,这不是我的改变,因为,我一个月只拿一万二的
薪水,我没办法有多余的钱去顾虑这些。”
现在,该罗劲白滔滔不绝了。
“我的穿着没有影响我的工作能力,也没有影响我老板对我工作成绩的满意。”
罗劲白态度恭敬,但言词锋利。
“在你没有放弃要求我做一个你要的儿子之前,我不考虑回去。”
罗开程充满权威、尊严的脸,就象被打了一耳光,毫无防备的一耳光。
“如果爸爸容许的话,我可以去看望妈。”
“不必!”
罗开程忘了他重视的身份与风度。
他吼叫得周遭的人,都回望他。
“不必”两个字一出口,他犹如按了电钮的弹簧,多看一眼儿子的容纳力都没有,
忿愤、傲然,全身血液狂冲地掉头走了。
罗劲白点了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