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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就跟在炕上一样……”
忽然,有人在坝顶喊叫起来:
“看,那是个啥?是不是死人?”
坝顶上的人们顺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是具尸体,穿着草绿色的上衣,悠悠然地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水上浮荡。
“哎呀!肚皮朝下,准是个放羊的!”
“他妈的,羊呢?咋不见死羊?”
“没准是山上林管所的……”
出现了死人,人们更恐慌了:
“快呀,快呀!来土,来土!……”
“加油!这坝一倒,咱们都跟那家伙一样了!”
我在坝顶负责加固,一篓一篓土传到我手上,我挨顺序将土倒在坝的外侧,同时手脚并用地把土踩瓷实。一种莫名的兴奋增强了我的体力,在冷风中我干得满头大汗,却一点不觉得累。“快!”我不停地喊,“人往这边挪,人往这边挪……”谁干得积极,谁就取得了指挥别人的权力。这里没有什么队长书记农工的分别,大家都听那最会干活的人的。这可是生死攸关,往常那套上下级关系全打乱了。
“好了,”我告诉大家,“水已经不往上涨了。”
“咋?咋?你咋知道?”
“我一上来就在坝上做了记号。这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面还在原来的记号上。”
“嘿!还是咱们老章有心眼!咱们光知道瞎忙。”农工们欣慰地笑道。
“行了!”曹学义在中间传土,这时也笑起来。“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有烟的抽烟。”
“哪来的烟?全泡汤了!”
“抽书记的,书记是高级烟……”
“不能歇!”我居高临下地对曹学义瞪了一眼。“现在最危险的是渗水。坝上要是有一个指头大的眼,整个坝全要垮!”
“对!”曹学义急忙收起已经掏出的烟盒。“大家都散开检查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离我们不到一百公尺的老乡的地段传来了惊恐的呼叫:
“穿水喽!穿水喽!……”
“哎呀!快堵住,快堵住!……”
“拿背篓来!……”
“人坐上去!……”
“队长,要不要敲锣?……”
那边,老乡们乱成一团,全拥在穿水的窟窿前面。我们连队的人也跑了过去。这个地段一决口,老乡的村庄和我们连队首先遭殃。
窟窿有水桶一般粗,一股洪水夹带着泥浆猛烈地向外喷射,同时响着令人心惊的哗哗的冲击声。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根圆形的坚硬的金属柱,已经把它前面所有的杂草灌木撞倒了,还在正对着它的土丘上撞出一个大坑。老乡们扔去的土和盛满土的背篓,早化成泥被冲了出来。几十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空背篓在急流中沉浮;几个原来坐在窟窿上的老乡被冲击几丈远,连滚带跌地向土丘上爬。
“堵里面没有用!”我叫道,“堵外面,堵外面!”
上下级关系打乱了,公社与农场的界线也取消了。农工和农民混在一起,面对着这个吓人的窟窿。
窟窿上面的土不断地坍塌下来。窟窿每秒钟都在扩大。
可是,渠坝外面的水太深,水面上看不出一点漩涡的波纹。这个窟窿的外口在哪里?
有几个老乡趴在泥泞的坝顶上,用锹把、用抬筐的木棍伸到水底下去探寻。但水一直没到胳膊也探寻不到。
这渠坝眼看就要垮!
从渠坝上向东望去,能看到四五个湿漉漉的小村庄,在明朗了的天空下逐渐恢复了生气。有几处烟囱里,已经冒出烧湿柴的浓烟。
“我下去!”我说,“你们找根绳子来把我的腰系住。”
不会游泳的老乡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抽下抬筐上的绳子拴住我。我向下一跃,扑到洪水里面。
渠坝外的水足足有三人深,水底凹凸不平。我反正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时也感觉不到冷了。我一头潜入水底,摸着渠坝的外壁。刚摸了几公尺,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将我的腿吸了过去,一只脚还被吸进了窟窿里。
管过水稻田的人都知道,决口进水的一面都比出水的一面小,绝不会比出水的一面大。
我划开了杂草和泡沫钻出水面。
“没关系!”我喊道,“漏洞这会儿只比脸盆大一点。快捆一捆草来,再装一麻袋土。快!”
上面立即给我扔来一捆捆得结结实实的干草和一个装得满满的麻袋。我把一麻袋土压在草捆上,潜入水底,将草和麻袋拽到决口旁边,还没有等我揉它,它就脱手而去,被湍急的水流猛地涌到窟窿上面,象一个盖子似地把决口盖住了。
等我再次钻出水面,听到渠坝那边一片高兴的叫声:
“堵住了!堵住了!……”
“狗日的!窟窿里还咣咣地叫唤哩!”
“这会儿快填土,快填土!”
“这同志是哪儿的?是解放军吧?”
“啥解放军!那是农场队上放马的。我老在滩上见他哩?”
“还放过羊哩……”
“应该给他写个表扬信!……”有人把我拉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曹学义!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四部
第三章
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村庄上给抢险的老乡送来了茶饭,还有酒,老乡非要留下我吃一顿。还是农村比农场有人情味。农场的炊事员按时开了三顿饭就休息,管你抢险不抢险哩!
“饭不吃,你酒总要喝一杯吧,好压压寒气。”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劝我。“知道你们农场好生活,月月有工资,不象咱们农村,一个劳动日才五分钱……”
“闹不好还倒找哩!”旁边的人插嘴。“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
“工农联盟嘛,”有的老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工人是老大哥嘛……”
这样,我只好留下来扒了两口饭,抿了几口酒。
到了黄昏,日落处出现了晚霞,泥泞的土路反而比下午还要明亮,也干燥了许多。蚊子和“小咬”居然没有被雨水冲跑,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空中聚合成群,拼命地飞舞。青蛙也开始叫了,四周响起欢快的咯咯声。看来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今天晚上通了电。天还没有完全黑,在路上就看见村庄里家家亮着灯光,好象今天要把昨天没有用电的损失找补回来,又象是每家都在庆贺躲过了这场水灾。
啊,我是个“废人”!我不过是个“废人”!是头骗马!……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是无聊!可是人还剩下那么一点可笑的英雄主义。这点英雄主义不是用来救别人,而是用来救自己。也许我还有救?不至于绝望?只有这一点还可以欣慰。多么渺小的一点欣慰啊!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老乡的冷酒冷饭在我的肚子里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上。那种酒不是粮食酿的,大概是毛稗或是地瓜酿的吧,又苦又涩,这时不但没有驱散寒气,反使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
我推开门,几乎瘫到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
她正在炉旁揉面。在我眼睛里,她象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撂下手里的活,向我扑来。我觉得她力大无比,一下子把我连抱带拖地弄进里屋,扶到炕上。灵巧的手很快将我全身的湿衣裳扒得精光,拉开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压在我身上。
“就数你能!”她一边干一边数落我,“你逞哪门子好汉?!那么多人,出身好,觉悟高,为啥不下水去?我在家就听说了。我心里就直骂:傻瓜!也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种事!你应该操着手站在干岸上看着!看他们平时喊‘革命’喊得凶的人来干……”
她又跑到外屋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快,趁热一口气喝了。早就给你熬好了,死等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淹死在水里了哩……”
从她的惊呼声和一连串絮叨中我体会到了关切之情。女人真是奇怪,不可思议,不可捉摸!这是怜悯?是同情?还是所谓的爱情?抑或是什么都有一点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住在一起应该互相帮助的义务?……
喝完一大碗辛辣的姜汤,内脏暖和了许多,那团堵在我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但皮肤仍旧冰凉,仿佛还泡在洪水里面。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好象害了荨麻疹;我连腮帮子都在打哆嗦。于是,她跪在炕上象揉面一样揉搓着我的胳膊和胸脯。
“活该!咋没淹死呢?!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