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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
应答间那人已经爬了上来,是胡小个子,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他爬上来之后呼哧呼哧地喘气,我问他:“奶奶呢?大掌柜呢?”
他不吱声,回转身朝下面喊:“我拉了!”接着把绳子往上拽了拽,试了又试,绳子沉甸甸的,然后就吃力地往上拉着。绳子拉上来了,我大吃一惊,奶奶被绑着手脚,捆在绳子上。
我惊恐地问:“奶奶怎么了?绑奶奶做什么?”
胡小个子没有理我,把绳子又扔了下去,奶奶冲我喊:“狗娃子把我放开。”声音嘶哑,气喘吁吁。
我扑了过去就要替奶奶解绳子。胡小个子一把把我推开。我又扑了过去,对着胡小个子连踢带打。可惜胡小个子名不副实,他身高体壮,我打他挠他撕扯他他竟然纹丝不动,打急了他索性扭住我的两条胳膊,把我的两只手插到了我的裤腰带里,然后又用我的裤腰带紧紧勒住了我的两只手,我的手动弹不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破口大骂:“狗日的胡小个子,你不把我跟奶奶放开我就敲开你的脑壳子吃你的豆腐脑呢。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八辈子老祖宗哩……”
胡小个子冲我扬起了他那熊掌一样厚实的巴掌:“再骂人我扇你的嘴哩。”
我根本不怕他。他敢扇我奶奶饶不了他。我却忘了就连奶奶如今也让人家捆了起来。我继续跳着脚骂他。他急了,从地上抓了一团野茅草捏开我的嘴塞了进来。腐败的草根味儿和腥臭的泥土味儿让我喘不上气来,这时候我听见奶奶对胡小个子说:“你放开狗娃儿,我跟你们走。”
胡小个子扑通跪倒在奶奶面前说:“奶奶,今天我胡小个子得罪你了,过后该杀该剐由你做就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放你。”
这时候从山谷里又爬上来一个人,这是我们伙里的伙计,我们都把他叫王葫芦,他的特点之一是年纪大,比大掌柜还老,下巴颏底下已经留了一撮胡子,仿佛山羊的近亲。特点之二就是没话,任何人跟他对话一般得到的就是三个字的回应:“对着哩”、“胡?扯”。“对着哩”表达知道、确定、同意、肯定等等意思,“胡?扯”则表达不知道、不相信、反对、否定等等负面意思。特点之三就是他的脑袋上没头发,光溜溜的活像熟透了的葫芦。由于他话少,脑袋上又没有毛,我们就把他叫葫芦,是说他跟葫芦一样,虽然有嘴,却不会说话。他姓王就又在前面冠上了他的姓氏,全称王葫芦。王葫芦浑身是血,变成了血葫芦,也不知道那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一爬上来就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活像一头刚刚从磨上卸下来的老驴。胡小个子把绳子收了上来,我知道下面再没有我们的人了,即便有也只剩下不会说话的了。可是,大掌柜还没上来呀,猛然间我的心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掉到了河水里,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大掌柜没了,如果大掌柜还在,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扔下他。
胡小个子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阵,然后就过去扛起了奶奶,又对王葫芦说:“把狗娃子背上,嘴里的东西不要掏,这尕?骂人嘴损得很。”
王葫芦背起了我,没有前肢的辅助根本没办法爬这陡峭的山坡,他就用从树上解下来的绳子把我捆在他的背上,然后像骡马一样驮着我朝山坡上爬。我感到他的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把我的衣裳都沾湿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身上的血腥气和汗气呛得我难以呼吸。越接近山梁他爬得越慢,爬几步歇两歇,我在他背上扭动着挣扎着想爬下来,由于我的嘴被草根子塞住了,没办法说话,只好用肢体语言表达我的意思。这阵子我跟他一样也成了葫芦,不同的是他是主动型葫芦,我是被动型葫芦。
总算挣扎到了坡顶,天边已经亮晃晃地,人、山、树、石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先爬上来的伙计们都聚在这里等我们,见到我们这种情形一个个惊诧地张开了嘴围拢过来。我的头有些发晕,觉得面前除了一堆嘴巴啥也没有了。
李大个子扑过来问:“咋了?咋了?咋把奶奶绑了?快放开。”
胡小个子把奶奶放下然后解开了绑缚她的绳子。奶奶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王葫芦也把我放下来,然后松开我的裤腰带,把我的双手从裤腰带里解放出来。我连忙把嘴里塞满的草根子掏了出来,沙砾、碎草叶子沾在我的口腔和牙缝里,我动用了所有的唾液储备才勉强把口腔里的杂物清理干净了。
李大个子愤怒地质问:“你这是干啥哩?造反呀?”
二娘急着问:“大掌柜呢?咋不见大掌柜?”
她这一问大家都发现大掌柜没跟我们在一起,场面顿时冷了。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敢再追问这个问题了,只有二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还存了一线希望,揪住胡小个子连连追问:“大掌柜呢?大掌柜呢?”
奶奶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嘶哑低沉:“大掌柜殁了。”
猜测得到了证实,二娘“嗷”的一声坐到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奶奶没有制止她,任由她哭。别的人都没有哭,冷了脸沉默着。我们讲究的是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不管什么原因,对于伙计们来说,都是丢脸的事情。奶奶呆呆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前面,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尊雕塑。
李大个子有个死缠的毛病,追着胡小个子愤愤发问:“大掌柜死了你就把奶奶绑了?你还有没有王法了。”在我们这帮人面前提王法,放在平时我们笑不死他也得骂死他,这阵儿却谁也没情绪笑他。胡小个子拉长了脸不理他。王葫芦却突然说话了,而且一说就是一大串:“大掌柜已经开始往后头撤了,刚刚起身不知道咋就中了枪,刚刚打在脑袋上,一声没吭就走了。奶奶疯了一样地往前头冲,要跟保安团拼命,我们就剩下三五个人了,能打的只剩下奶奶手里的短枪,冲上去白白送死呢。我们劝又劝不住,拉也拉不住,只好把她绑了硬抬着往后撤,多亏保安团不摸我们的底子不敢硬冲,不然我们都回不来了。”
平常不说话的人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便具有了令人绝对信任的说服力。李大个子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什么了。我们都呆呆地等着奶奶发话。奶奶呆坐了一阵,跪下朝西面磕了三个头。我们知道她是在给大掌柜磕头,大掌柜就是在西面的沟里死在保安团的枪口下的。我们都跟着跪了下来。一起朝西面叩头。
叩过头,李大个子举起枪正要朝天放枪,奶奶厉声制止:“别浪费子弹,给狗日的保安团留下。”然后对我们说,“先到张家堡子避一避,等弄清楚了再说下一步的话。”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后头。她的身板挺得笔直笔直,初升的朝阳在她的身上涂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几天以后我们得到消息,大掌柜的尸首被挂在县城的城门楼子上,衣服撕成了碎片片,人风干成了腊肉。再后来大掌柜的尸首被扔到了城北面的乱葬岗子上。奶奶带着我们偷偷找到大掌柜尸首时,大掌柜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身上的肉都让野狗啃干净了,我们是凭着挂在他尸骨上的已经成了破布条条的衣裳辨认他的。我们把大掌柜的尸骨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坛子里,运回来埋到了狗娃山朝阳的坡上。奶奶跟二娘跪在那堆新起的坟丘前面烧纸,奶奶拉了我一起跪下说:“你也给大掌柜烧几张纸,算大掌柜没白疼你一场。”我就抓过一卷麻纸点着了,一股旋风高高卷起烧成黑灰的纸张,纸灰随风飘荡扶摇直上,仿佛一群黑蝴蝶翩翩飞舞。奶奶望着随风飘荡渐渐远去的纸灰幽幽地说:“大掌柜把钱都收了,他在阴间用不着干这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了。”
第五章
张家堡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们的一个据点,这里的老百姓跟我们都通气连枝。李大个子就是这里张石匠的上门女婿。我们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家的,像胡小个子、四瓣子还有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