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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园一树苦李,皈依自然,礼拜庄周,所以痒志早已消磨,遇事退让三分,总觉得眼前的都是梦。”(《读〈文革大笑话〉》)我们看出《庄子现代版》对《Y先生语录》施以的影响,更可看到后者承接着前者的余绪遗泽而来,也就是批判社会,幽默讽世,在书中珠联璧合。
庄子用一批歪瓜劣枣——跛子、独脚驼背、啮缺、支离疏等残疾人——来批评显贵的儒家,就把孔子给耍弄了。因为在庄子看来,就连这些并不算健全的人,即下人之质都能知道儒家宣扬的空洞大道理的可笑,独独像“至圣”孔子这样的人要装样子,不明白其间的道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沙河先生也认为,社会的腐化堕落、虚套无聊,人人都知道而不愿说出真相,得一Y先生(贺星寒的“方老壳”亦应作如是观)而天下大白也。老壳方,说明微有“残疾”,无论是智商还是身体;先生Y,表明不像正统的“正”,来路不正,伪劣产品,或发Y言,就是身体(语录里有一则透露他身高只有144米)智商上均不是上上之选,甚至Y先生自己也说:“明明不Y,却冒充Y先生,太不要脸啦!”(第121则)独独他能披露出这些人间非常可笑之事。《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不只是有一条能通达的暗河,而且一脉相承。“Y先生举左手,展开五指,说:‘长长短短,世界多元。’又举右手,展开五指,说:‘重复一遍,历史循环。’”(第65则)两千年前至今日,看似漫长,变化极大,生龙活虎,但其间的堕落霉腐,何尝不是无可奈何的“历史循环”?!
庄子嘲笑儒家亦自嘲,Y先生嘲笑社会亦自污,关键在于他能把几千年的历史搞懂:“Y先生大街上看河南人耍猴戏,笑够了,对三只可怜的猴子说:‘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我笑你们,也笑我们自己。’”沙河先生好像不是在研究进化论。
三
从《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其间新释过几十则《阅微草堂笔记》,还写过三篇短文。其一为《尴尬二十四》,其二为《可怕的曾国藩》。前者可视为《Y先生语录》的前奏曲,描述了吾人生活之普遍情状,于今有几人能免尴尬?后者可看作是《庄子现代版》的余绪,因为曾国藩的那套正是庄子猛烈批判的,曾国藩对下属和家人的训诫,洗脑手段,被后来那些“独服曾文正公”的人学着,并发扬光大了“曾文正公”整人的伎俩和花样,其酷烈之程度,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庄子在世,肯定与流沙河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他最终也会忍不住说:“啊,多么可怕的老师啊。”
庄子不愧是嘲讽取笑儒家之老手,“鸡有正德,天下无敌”。依我的理解便是,越是瓜娃子,越能在装神弄鬼的表演中修成正果,因此也就“有好多人在表演倒挂金钩”。楚国的一位养德之士温伯雪,讽刺虚伪的儒家,“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孝敬,就像他是我的儿。他教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正经,就像他是我的爸。”(《庄子现代版》:279)猛起灌粪,不管民众需不需要他那可恶的大粪,这样的人要遇到一点这样的尴尬:“沿街讲演文明礼貌,忽被舞女揪住不入,追讨夜合钱。”(《尴尬二十四》)当面拿下他伪装的面子,才有可能闭起他那大话假话一大套的鸟嘴。“庄子论道,道在屎尿”,“庄子借粮,被人戏弄”,这样的说法,岂止有趣得紧,自嘲得要命,简直可让人笑掉大牙。自然,Y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嘲笑那种死活不肯退休的“四化”干部时曾说:“一是头脑僵化,二是品质腐化,三是脾气恶化,四是等待火化。”该同志大怒,“向上级诬告Y先生动乱。Y先生说:‘再加你一化,整人公式化。’”如此不可救药的“五化”干部又岂止是个别的某同志,简直成了以整人为要务者的思维路径和肖像写照。
流沙河先生的幽默讽刺自然除了承接庄子的滋养外,还与我们有比较发达的笑话基础有关。所谓笑话基础,并不是指我们的民族比他国民众更具幽默讽刺的细胞和笑的神经。古语云,蓄势既久,其势必猛。推而言之,就是被专制统治压制得越久,民众的声音得不到释放,不能上达天听,即便有幸上达了,也是充耳不闻。于是吾国历来盛行政治笑话,被压抑得过分灾难深重的民众要找一个出气筒,再也没有比民谣和政治笑话更合适的了。复次,性压抑,促使黄色笑话的蓬蓬勃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会贩卖几个生动的“黄段子”。继之,文人笑话,汲得民间笑话的营养,或者反映社会生活中的不公可笑之处,颇具批判讥讽色彩。总之,关注弱势群体,间或嘲弄民众自己的可笑之处,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笑话,更高一层次的幽默,乃至讥刺反讽,都是我们压抑无聊生活的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也就是寻得一种活下去的平衡和依据,对专制制度无法正面对抗的逃避,即所谓“逃避的权利”。
流沙河不只是笑话让人“笑倒”,而且他对笑话的阐述亦深见功力,这在《序〈高级笑话〉》一短文里有非常精到的议论。他幽默地说,大家公推他作序(因为此集系包括流沙河笑话作品在内的多人合集),是因为他“可笑性很高”。文章之始,开篇即说:“一群有聊文人,爱讲高级笑话,这是为什么也?四十年来,他们目睹种种可笑之事,默记在心,当时不讲,亦装瓜卖傻也。混到今日,笔舌痒痒,不讲不快,亦不晓得为什么也。”当时不讲,装瓜卖傻,诚实情也,因为这是活命之方。此文与《读〈文革大笑话〉》均作于愚人节,国产的。肝胆与热血兼备的人岂能一笑而了之耶?实乃“笑可笑,非常笑”也。他戏谑地说到笑话的用途:“今后遇事,若不顺心,一笑置之可也。闭嘴目笑,掉头暗笑,拈花微笑,拍桌大笑,岂但可以治病,兼可强身,诸君不妨一试也。”关键是“何况愚妄之徒,到处表演,不能不惹人笑也。‘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竟代代而不绝也”。
创作《尴尬二十四》和《Y先生语录》之前,已对笑话有如此高妙的见地,因而流沙河后来创作的笑话,在谐谑、嗤嘲及与人为善方面类似淳于、东方朔;在“烧腐朽,烛黑暗,笑声点燃一把火”方面则相同于果戈理、谢德林;既有卓别林、侯宝林亦庄亦谐、有泪有笑,亦有吾蜀前辈文人刘师亮的辛辣。刘氏系成都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善谐联谑文,出过《师亮随刊》,著有《师亮谐稿》。如他讽刺军阀杨森强奸民意,强行拆民房修路的对联,就极尽讽刺唾骂、诙谑双关之能事:“马路已捶成,问督理,何时才‘滚’?民房将拆尽,愿将军,早日开‘车’!”总之,“根本是人道主义也”。而且《序〈高级笑话〉》一文最后更是以排比之势,迭出其笑料,固有洒脱与超然,亦深蕴沧桑与无奈:“继往开来,便是正路,不管你反对不反对也。笑愚哂妄,便是启蒙,不管你小看不小看也。文人有聊,便是君子,不管你尊重不尊重也。笑话高级,便是文学,不管你承不承认也。读者嘉纳,便是金奖,不管你来不来钱也。”他其实在笑世的同时,更是少不了救世之心,尽管他深感自己的渺小。
“好笑”的黄永玉先生说,讲笑话最怕碰到老实听众。自然像我这样对流沙河先生的笑话刨根究底的人,也可称得上迂阔之老实听众,偏要将那生动活泼的笑话说出个严肃的道道来,即便不是佛头著粪,也算不得个会心的解人。倘若真要怪罪的话,还是要怪沙河先生自己,因为他的笑话实在是“笑可笑,非常笑”。“恐怖”的黄永玉先生又说:“听笑话最怕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老汉我心里十分十分之着急和难过,不知道他讲完这个笑话之后老汉我如何笑法才好?老汉我实在笑不出来,但不能不笑……我多么希望到时候能笑得前仰后合,但怕不能。”(《吴世茫论坛》)《Y先生语录》里更多的固然是使我“笑得好”,而且让我“笑倒”的笑话。但偶亦有类似“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小子不慧,笑不出来。好在这是面对书本,而非当面聆听,小子笑不笑得出,沙河先生也不知道,没有幽默得“恐怖”的“黄老汉”尴尬。
说说《务虚笔记》
梁卫星发帖时间:2002112518∶24∶00
《务虚笔记》为我们展现了本世纪以来汉文化语境中三代人的悲剧人生,小说以知青这一代人(C、Z、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