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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屋梁。不知道它与莱特设计的流水别墅孰前孰后,但那理念上的相似,却异常惊人。人,作为居住者,被怀抱着。那样的怀抱,是一种自然的伦理,怀抱者那样天然、完整和慈悲。那是真正的依恋,里面有宁静、幸福和年深月久的哀伤。樱园、桂园、梅园,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花影,飘动着浓浓淡淡的芬芳。有一回我下了码头,要等车继续赶路,下午将尽时正好下大雪。我在公交车上丢了手套,手指冻得伸不开。在武汉大学空荡荡的校园里,我飞跑起来,雪落了我一头一肩,却依旧密密麻麻向我涌了过来。我在学生宿舍的平台上,手指不知是灼热还是冰凉,剧烈地疼痛着,划了一个又一个的心和圆圈,快乐又荒凉。
红灯笼燃烧起来,一盏一盏,最温暖的时刻,正值我离开。在江汉路的尽头,我遇见一个卖莲蓬的太婆,我没有买她的莲蓬,却互相微笑起来,她甚至转头,看着我离去。
时间
从汽笛鸣响客轮离岸的那一刻起,时间忽然显现。而平日,它是潜藏在琐碎和繁杂之中的,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此时,以它的柔韧与绵延,将缩瑟弯曲的我,忽然伸展开来。眼睛,曾经每天只盯着脚下的路,此时,开始有了远眺和瞭望的姿势。时间是一切实体存在的构架,可是我的肉身,一直匆匆走在钟表的齿轮上,这个伟大的计时工具,就像一座精确的房屋,什么时候我已成为了它的依附。现在,我来到了苍茫的水流之上了,我直接面对时光,面对它那宏大、绵延的存在,并以沉静灿烂的眼神,与它息息应和。
在水上,和在陆地上,经验完全不同。我们的诞生,原本是将一个不断生发的动荡,植根于土地的坚实。安全感便是由我们生活中那些恒定的事物来造就的,小生命的柔弱和依赖,恰恰能使得一切异在,在以他为中心的范围里,逐渐成为家园。一个伸手可及的奶嘴,一张轻柔摇晃的小床,妈妈一缕甜美的笑意,在重复和熟悉里,构建着心灵的庙宇。土地、家园、回归,我们的坐标曾经如此坚实和安稳。而来到水上,水在走,船也在走,有时是逆着,有时是顺着,陆地就好像只是水流的小小一域,在不定地漂移,在无力无奈地抗拒和挣扎,在随波而逝。陆地的失重,把人从一个充实而稳固的空间,陡然抛掷进虚幻而绵延的时间。
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抛掷在长江上,与许许多多的同类一起。我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念头,坚守着陆地生活的秩序和惯习,起居、理发、跳舞、游戏和阅览,仿佛生活在一幢漂浮的大楼里。我们喜欢在这样的秩序里来平息等待的焦虑、漂浮的惶恐。这是一种奇怪的同居,言而不语,视而不见,默守规则,而且心安理得。
客轮是我见过的等级化最细致的交通工具。不仅按票价分为五等,而且还有散席。一等舱一般用于接待,不卖票;二等舱的被子是雪白的,三等舱的被子是米白的,四等是灰白的,五等是灰黑的,散席连座位都没有,更谈不上被子了。至于气味,更是有各种差异,恕不赘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对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的包容性也最大。不过那是早些年的事情了。现在的精英阶层,除了看风光的,恐怕很少有人来长江上磨时间。客轮更多成了劳工阶层和学生们的集合地,这两个群体,都是金钱的匮乏者和时间的充裕者的合一。然而时间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具有不同的含义。你看看他们的身姿,学生们的时间都在他们手里,而劳工们的时间则把他们捏在手里。他们集合在客轮最底层的散席。卷着铺盖,摊着席子,在昏暗的灯光里早早歇下了,头边就是酒瓶和痰迹,脚后就是蛇皮口袋和孩子的哭声。他们买码头上最便宜的盒饭,遥遥用竹篙挑送了过来的,上船下船,都一窝蜂朝前涌,互相挤得东倒西歪。
其实,是一样的。对于江水来说,人不过是它要顺便携带的一些东西罢了。它一起带走,同一个时间,送到同一个地点。
塔影
有一次,客轮非常意外地把我抛弃在安庆。那阵子船务萧条,一共就十来个旅客,终点为南京的客轮到了安庆,死活不走了,我们这十几个倒霉蛋,被齐齐赶下船,另换一班。我们必须在安庆等八个小时。我们就像被强抢的良家妇女,由拼死不从发誓告官,到半推半就做了姨太太,最后怡然自得地把自己当了主子,居然人人都购旅游图一册,各自乐陶陶地做游客去了。
这个古老城市的江边,有一座著名的塔。我无数次从它身边经过,却从未想到会登上去,因为这个城市的陆地和我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然而踏上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恍若踏上了我多年未归的家乡的小城。是什么使它们如此相似?是什么使那小店的油烟、水边的尘土、街道边的杂货摊和那一日都在空气里浮动的嘈杂人语成为我心里最温情的底色?而我此刻就是一个不经意的主题,忽然在小城呈现。
这座塔,该是安庆的眼睛了。简洁的砖木结构,素净的灰色,没有一丝夸张和矫饰,没有一毫雕琢和倨傲。这样一种寻常和朴实,是大美。然而还是沧桑呵,它宁静如斯,江水连它的影子都带不走,在它视线里铺设成与天相接的汪洋,缓缓荡漾着。我忽然惶恐,其实它脆弱,甚至经不起一炮一弹,这世间的坚韧与强大,或许真是幻觉。传说和神话,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其实最不堪一击。那迎江寺的香火,随风飘送的唱经的声音,除了它自身,又何以为凭?
我去看了场电影。在一条非常繁华的街道,好像离码头不太远。我的记忆力一直不太好,一直难以记住任何符号性的东西。从黑暗的电影院里出来,这个城市忽然变得陌生,虽然正是夕照烂漫,鳞次栉比的广告向我涌来,这所有的城市都最直接和熟悉的隐喻,让我不知道是走在哪里。重复的风景,人像是没有行走过,没有生过。陌生着。我看见熟悉的品牌,一样的款式和价格,甚至一样的布局和组合,陈列在一样的橱窗里。这样的熟悉,是要我们走到哪里都有家的感觉,还是要我们走到哪里都要忘记家?乡愁,这该是一件旧衣裳了,陈年累月地压在箱底,像是褪色的花瓣,隐约看见它昔日的花纹。哪里还有乡愁呢。
心,情,以及构筑城市的滚滚欲念和梦想。
该登船了,这样缓慢的告别,只有水上才有。一点一点地,漂远。异乡,以及异乡里生出的一点乡愁,牵扯着,撕拉着,半天都没有走出多远。我是一个经不得缠绵的人,想着好在不是在恋爱,使着劲儿吹了声口哨,向那些给别人送行的人道别。
风景
缓缓掠过,天,江水,岸,一望无际的绿草和防护林。响晴的天,水鸟在江面起伏,最远的天边有齐整的雁阵,是童年见过的那一群。青灰的山影,在远处一重一重地偎依着彼此,山脚的房屋就像一窝一窝小猪,甜美安详地睡眠。风景以一个连续的画面展开,没有褶皱,没有边缝,没有省略,没有切割,不着痕迹地显现着它的完整。
怎么就想起了《富春山居图》,想起那些长长长长的画册、书简,想起那种我们文明进化过程中深恶痛绝的资源“浪费”。这个世界,我们行走的方式改变了,它呈现的方式也随之而变了。一千里一万里,节缩为一小时一昼夜,如同一首被按了“快进”的歌,顷刻播完,节缩时间的同时,也节缩了聆听。
如此漫长的行程,让人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生。这一世里,没有人记得你了,你是诞生于水流上一个空白的端点,没有来处,亦无去处。有时亦会遇见和我一样深夜游荡的人。背风的船舷处,香烟的红光在闪烁,是一阵又一阵沧桑的呼吸,小小的琐屑的悲苦,说不出是在纠缠还是在解脱。很长的路程里,连星光或许都见不着一线,完全的黑夜,客轮也是沉默着。而那微弱的一点航标,惺忪着彻夜不眠,疲倦着。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忽然听见一段大提琴,沉重而缓慢,遥远地隔着窗传来,恍然就让我回到了水上,而现在我已久别。
我看见妩媚的小孤山,在阳光下、月下、雨里,立于江水中,映在天边。这是长江上的一个奇迹,不像是凡间之物。又是一段传说,关于爱情。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道银河;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隔着一个人世;而小姑和彭郎之间,却隔着一条长江。永远望着,念着,咫尺天涯。我们如此渴求完美,因为一切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