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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棠珍没有搭腔的份,只能静静地听;但上回感觉到的那一
丝好奇,似乎没来由地又加深了一些。玫君几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是说得那么带劲:
“所以说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逃家了!可是这回是为了什么,连他的亲娘都说
不上来,反正啊!怪人就是怪人!”
棠珍这会儿已经不那么专注听堂妹说故事了,她有了自己的心事。像这个“怪人”
徐悲鸿,因为不满意家里给他安排的亲事,他逃婚、他离家出走;虽然还是给抓了回来,
但他毕竟试着反抗过。而棠珍自己,也是在父母亲安排之下订了终身;尽管是所谓的门
当户对,但那还是一种冒险,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订了亲之后,多多少少总要关注一下自己将要依附终身的那个男人;而让棠珍不安
的是,查紫含似乎并不像做媒的堂姊当年所形容的那么完美无缺。因此,偶尔在夜深人
静的时候,棠珍会犹疑、会害怕、会难过;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理由要为一个全
然的未知去冒那么大的险,那是把自己的一辈子当赌注押上去了啊!她知道父母亲疼她,
知道父母亲是为了她好;但爹娘啊!当年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仓促草率了些?你们对那
个“查家二少爷”真的了解吗?
不知怎么的,对于那个又一次逃家的“红蹄子书生”,棠珍心里原先的好奇竟然掺
进了那么一丝同情、一丝关怀。是啊!当年逃家是为了逃婚,那这一次呢?什么理由让
他拋下老母、拋下妻子和幼儿?连一点音讯都不留下?
玫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棠珍没在意。她重新翻开那本古诗词集,想要把自己的心
事丢得远远的;但愈是如此,那一股股的心事愈是乱得厉害。当她读着李清照的“多少
事欲语还休”、当她读着李白的“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棠珍竟然发觉自己的眼
角真的有点湿了……。
四年前,姊姊出嫁的那一天,母亲说过一些话;棠珍那时候藏起的少女憧憬,如今
依然得藏着。那时候的憧憬是模模糊糊的,她说不清,只能藏着;而如今,憧憬虽不再
模糊,但她不敢说,还是只能藏着。十六岁的棠珍,已经开始懂得如何去勾勒未来;但
她的未来早在三年前就被人重重画上一笔,那巨大的一笔几乎占据了她整个的生命,哪
有多余的空间让自己去勾勒?
棠珍湿湿的眼角滴下了泪水;第一次,她为命运啜泣……
蒋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朱了洲,虽然是宜兴人,却来到上海谋生,在一所学校里教体
育。蒋梅笙在复旦大学任教,朱了洲经常就近到他家里请益,还称蒋梅笙夫妇为“先生、
师母”。这时候,原来留在家乡的棠珍也已经到了上海和父母团聚,因此常有机会见到
这位同乡。
朱了洲个性爽直、为人风趣,喜欢交朋友;他身上也有着许多轶闻趣事,而这些有
趣的小故事,多半却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九一六年三月初。这一天,朱了洲又
到了蒋梅笙家里,还带了一位朋友来拜见蒋梅笙夫妇。楼上房间里的棠珍先是没在意,
可是当她听到朱了洲那大嗓门介绍那位朋友的时候,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先生!师母!这位是咱们宜兴同乡,他叫徐悲鸿!”
“先生!师母!二位好!学生曾经在宜兴女校滥竽充数,教过图画,跟南笙先生同
事过。”
“欢迎!欢迎!请坐呀!徐先生!”
棠珍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楼下的客人居然就是大半年前在宜兴离家出走、
完全失踪了的那个徐悲鸿?这怎么可能?棠珍整个人呆住了!一颗心也莫名其妙地乱了。
幸好只呆了几秒钟、只乱了一下下,棠珍立刻恢复了正常;而且出奇地冷静。她细心听
着楼下客厅里的谈话……
蒋梅笙夫妇显然很高兴见到这位同乡晚辈;戴清波泡了一壶好茶,徐悲鸿恭恭谨谨
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欠欠身子才又坐下:
“不瞒二老,学生去年还曾经到南笙先生府上拜望过,记得那回是老太爷的大丧,
对不起,学生不该提这些。”
“不要紧,都过了那么久了,老人家享年八十一,也算是老天爷眷顾,福寿同归……”
提起老太爷,蒋梅笙当然略有感伤,但很快就不再放在心上。他仔细看着眼前这个
年轻人,觉得他挺有教养、蛮懂礼节的。戴清波也有同感。这些年她在家乡待的时间比
丈夫久,曾经听说过徐悲鸿这个人;当然,也就是街坊邻居口口相传的那些事,包括他
的离家出走。如今亲眼见到徐悲鸿,倒不觉得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而且人长得很体
面、言谈举止也讨人喜欢。但是,戴清波毕竟也想知道徐悲鸿为什么离家不顾、为什么
杳无踪影……
“徐先生眼前在哪儿高就?”
“说来惭愧,学生学无所长,只不过从小跟着先父学了点作画,没想到后来就以此
维生。”
“他呀!顶着点才气,就想一飞冲天了!先生、师母大概也听说过,悲鸿原来在宜
兴老家待得好好的,兼了三个学校的图画课,虽然累了点,但多少人羡慕他!可是他不
知足,说什么外面的世界大,不出来多看看、多学学,将来准会后悔。于是,他一个人
偷偷跑到上海来,丢下老母亲、体弱的妻子,还有才三岁大的孩子全都不管,家里一句
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好端端的偏要背个拋家弃子的罪名!唉!我都懒得说他了!”
朱了洲不仅大嗓门,说起话来更像是放连珠炮,大气都不喘一口;一番挪揄,弄得
徐悲鸿啼笑皆非,脸都红了:
“了洲兄!别损我了,第一次来拜见先生跟师母,你怎么就当面出我洋相?”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呀!先生跟师母是咱们的乡长,而且二老的道德文章谁不敬佩?
我带你来拜见,就是为了让你跟我一起受教,怎么?你害臊啊?还是想把你的丑事都藏
着?不老实!”
徐悲鸿一张脸胀得更红了。蒋梅笙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必定是莫逆之交,斗嘴
绝对伤不了和气;但身为主人,又是做长辈的,不得不陪着做做戏,装出一副打圆场的
样子:
“哈哈……了洲!你的脾气我知道,你是心直口快,可是徐先生毕竟第一次见面,
你就饶了他吧!徐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好学精神很让人感动,只不过做法上恐怕有待
商榷。了洲说的有道理,你不留下只字词组,让家人平白担这么大的心,这就……哦,
我是交浅言深,你别见怪!”
“不!先生教诲得是!所幸学生来到上海,头半年四处碰壁,后来总算找到了差事,
除了生活所需,攒了一点钱寄回老家去,也算是赎罪吧!要紧的是,上海毕竟是个大地
方,学生始终不忘学习,一方面继续在绘画上求长进,上个月还考取震旦大学,专攻法
文。”
“是啊!悲鸿有个心愿,想到法国去钻研艺术,他这方面的志向我一直很钦佩的!”
“谢了,了洲兄!你总算替我说了一句好话!对了!先生!以您多年在学界的声望,
学生将来不论是否出国深造,说不定哪一天还需要您的大力提携呢!”“哈哈!好说、
好说!”
经过这一席闲谈,蒋梅笙对徐悲鸿的印象可以说是相当的好,他兴致勃勃地望着妻
子:
“你去准备些酒菜,咱们留这两个年轻朋友吃饭,……年轻人毕竟有可爱之处,有
些事情、有些看法,咱们得跟他们学学!”
家里一向很安静,房子也不大,楼上的棠珍几乎没有漏掉客厅里的每一句对话。爹
要留客人吃饭,那么待会儿当然见得到徐悲鸿;棠珍心里砰然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在宜兴老家就听说了这个人的那么多故事,棠珍觉得自己好象是要见一个阔别的老朋友;
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偷听了那一席话,觉得自己好象对这个人起了莫名的好感。总
而言之,棠珍心里好不自在。而母亲在楼下喊她了:
“棠珍!下楼来!家里来客人了!是你了洲大哥,还有一位咱们宜兴同乡徐先
生……”
“知道了!娘!”
棠珍差点没喊出,我知道这位徐先生……
餐桌上的气氛是愉快而温馨的;蒋梅笙跟两个年轻人聊得起劲,师母勤着为他们布
菜。徐悲鸿也许天生就有讨好长辈的本领,他对满桌佳肴赞不绝口:“师母,不是我刻
意奉承,您做的道地宜兴菜,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学生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