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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支持我和父亲恢复关系,给我出主意说,先跟你继母通融一下,免得你父亲直接拒绝你,下面关系不好处。又说,一定得学会撒谎,告诉他们你和我已经断了,这样你可以住回家里。
我说,那你呢。
她笑道,我么,回北京去,继续从前的生活。
虽然离开她不太仁义,我还是这样去做了。爱情不能代替什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爱情也不是钱,更换不来父亲。当两性相悦阻止了这一切,她说,那就分开吧。
那天晚上我哭了,坐在沿街的石凳上。这里是中山东路,我生活过的城市的一部分。这里有我的家,万家灯火中最伤心的一扇。可是我看不见。近在眼前,也回不去。
我给继母打了电话,约在“麦当劳”见面。她变胖了,也许只是胖了一点点,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两年前那个婀娜的少妇不在了。她戴副眼镜,看上去更像个中年妇女。那么我呢,她看了半晌,才摇头叹道,小晖,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侧身打量一下我的行头,笑道,南京孩子没这样穿衣的。
我说,怎么啦?
她说,看上去你好像是从香港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我穿得很普通,平时我就是这样子的。我的衣服都是阿姐添置的,这方面她舍得花钱。来南京的第一天,她就让我领着去金陵饭店购物中心,花两千多块钱为我买一双意大利产的棕色休闲皮鞋。而仅仅在半年后,当这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开始为钱而发愁,我才知道,当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穷凶极恶的奢侈生活。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继母看我一眼道,你回来的事我还没跟你父亲说,不过,她顿了顿道,我估计难。
我问为什么。
你母亲……还记得这个人吗?——你别吃惊。她来过南京,就在半年前,想见你,后来她和你父亲吵翻了,因为我们交不出人来,现正在和我们打官司。
我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又没听明白。天底下突然冒出个母亲来!我父亲,母亲,阿姐……我的生活是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包围着的。
我侧头看窗玻璃外,并没有看见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又放回去了。
我母亲,怎样一个人?我问继母。我很高兴,说起母亲时我是这种腔调。于我来说,她确实是个陌生人。
她是你父亲去云南插队时认识的。当时也没领结婚证。后来嫁了个美籍华侨,一直生活在国外,现想回来认亲。她和你父亲渊源太深,这话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这场官司我们可能会输。
不会输的,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对那个美籍华侨的女人突然怀有恨意,这恨意几乎是空穴来风。我拿指节丁冬敲了两下桌面道,我来帮你们打这场官司。第一,我已经回来了,你们并没有弃养我,是我自己要离开的。第二——我咬着嘴唇笑了。我也不知道“第二”是什么。
我继母看着我,样子很是欣慰。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才两年呵,怎么变的?我一直记得你两年前温温吞吞的样子,像个毛毛虫。她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她只字不提阿姐,仿佛没她这个人。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好奇。她常常冷不防地打量我,她想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力量,气味,言行举止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影子。他十六岁那年就跟她同居了,他懂什么?一个小毛毛孩子。
她同时好奇的是,他这两年是怎么生活的,看样子还不坏,穿戴时髦,也不像流里流气的样子。可是他的钱呢?钱从哪来的?他工作了吗?是干什么的?抑或还在念书,是那个女人供养的吗?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这些都是不能问的,彼此会脸红。因为她是他的继母,这个继母知识分子出身,而知识分子是不能问这些的。
她说,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我摇了摇头,心里突然一阵黯然。我父亲不会见我的,有我母亲在,他只会恨我。我这一生是笔糊涂账,什么倒霉事都会找上我,官司,娘亲……太像传奇。
他还好吗?我说。突然一阵害羞,几乎怆然落泪。我想我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的。这句话在我心里,几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感情来爱着父亲的。它是一个谜,永远测量不出。我只知道,我将与这个男人再次失之交臂了,可能永远都见不着了。
我在南京碰上的另一件倒霉事,就是去见了胡泽来。他已经高中毕业了,正在家待业。我走进他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蹲在地上玩玻璃球,他的身旁还立着几个小孩子。
我侧头打量他半晌,笑道,你堕落了。两年不见,还这么下作。
他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后来便站起来,拿拳头朝我肩膀上一搡就抱住了我,说,你他妈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不太会说话了。胡泽来的眼圈像是在发红,这玩意儿特别能传染,彼此很揪心,又特别舒坦。他领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面馆,我说,换个清静地儿吧,好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角票来,数数有五六块钱,说,这就这么些了。你请客?
我拍拍他的肩膀,带头走去。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傍晚,一条小巷,两个朋友。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可他们走着,就像两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这中间只隔了两年,可怎么看都像一生。
胡泽来告诉我,他早就金盆洗手了。不干了,他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无业人员。现在,两人只等着招工。有时也想做点小本生意,比如开个杂货店,或者摆个服装夜市,只是苦于没有资本。
这厮成熟多了,他重情谊,含蓄。会狐假虎威地骂我。他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说还行。
性生活怎么样?——不待我反应,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也许就在这时我们扯到了陈小婴。我不能忘记两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有一张单薄洁净的脸,小小的嘴唇,干净的单眼皮。她是我青春期的一个梦想:看见她,我的手心会出汗;梦见她,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则会收缩发紧。
胡泽来说,她现在的床上功夫肯定了得。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朝空气扇了两嘴巴子道,不说了。我忘了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让他说下去,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而我却蒙在鼓里。陈小婴出事了。她怎么啦?她结婚了吗?她才十七岁。
胡泽来说,我说了,你可别受刺激。
我说不会。
他理着嘴巴想了想,说,她现在在深圳。
我还是不懂,噢了一声道,她去深圳干什么?她书不念了吗?
她在卖淫。
我不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反应。我想我是呆掉了。真的呆掉了。也许我跳起来过,啪地放下筷子,脸涨红了。也许我还做了些别的,比如打过胡泽来,揪过他的衣领,虎视眈眈地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都喝高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和胡泽来走出酒店时已是深夜,大街上人迹稀少,柏油路发出清冷的光。街对面的路灯底下,有一个摆夜摊小吃的中年男子,站在炉灶旁,不停地把手伸到嘴边呵气。这是南京的冬天,我在人行道的石沿上坐下来,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风一吹,我竟呕吐了,酒水饭菜,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胡泽来把军棉大衣脱下来,罩住我。自己在原地跑了两圈,突然站下来,手持喇叭状向空中喊道,陈小婴,我操你妈。你这个婊子,你他妈对得起谁呀!——末了两句口齿不清,听得出他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随胡泽来一起睡了。半夜里我坐起来,我不知道陈小婴在干什么,她已经睡了吗?在深圳的一家宾馆里,就她一个人吗?卸去浓妆,换上丝绸睡衣,她睡得安稳吗?她——她做梦了吗?她觉得幸福吗?偶尔她也惆怅吗?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两年前那个像神鹿一样的小姑娘,手里卷着书本,像风一样从眼前跑过了。她念的是南京最好的高中,她是班长,人很聪明。她到处遭人艳羡。她说她要考北大,有一天还想出国。她要挣很多很多钱,嫁一个体面能干的丈夫,把父母也接到国外去,让他们享享清福。
她恋爱了。没办法,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要恋爱的。才上高一,就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