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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来去探监,她哥哥瘦了许多,佝偻着身子,仍戴着眼镜。他告诉她,他在读《资本论》和《圣经》,也做了一些笔记。她问,你会信这个吗?她是指基督。他把双臂交叠在胸前,
摇摇头笑道,不会,如果一定要信,我宁愿信佛教。我也信辩证法,从小受的教育,大了也不容易改变。
十几分钟的探监时间,他跟她念叨起家族的命运,人生无常。她听了,也只能感慨。面前这个像小老头一样的中年男人,就是她的哥哥吗?二十年后,当他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她看着他,摇头唏嘘,说不出一句话。
她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在一家工厂上班,别的也没多说。他听着,很宽慰的样子,说,这我就放心了。
十年间,她送走了母亲,后来又送走了哥哥。还有失恋……劫难就像连环套,一环紧接一环,每一环她都不能幸免;它是阴谋,它形成了一股力量,攒足了劲把她往某条路上推。她躲不掉的。我突然想起,这女人成长过程中有一些我熟悉的东西,似曾相识的,让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是什么使我们聚在了一起,相识,怜爱,取暖……是上天的痛惜。上天痛惜这两个遭外力驱使的孩子,先冻其筋骨,然后使他们御寒。
我不知道阿姐的生命中有几个男人,单小田,马三,她现在的丈夫……后一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是说,三两个男人绝对成就不了现在的阿姐,一个老江湖,通达透彻,精于世故。
她后来大约又经历了一些男人,有身体上的,情感上的,数量不计。她也不愿意多说,估计是顾虑我的面子。
后来,这些男人也离开了。彼此闹腾过,伤害过,她笑道,我年轻时也不知哪来的劲头,爱钻牛角尖,每场恋爱都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本以为经过了这些,劫难已经结束了,她可以逃过去了。然而没有,还早着呢。她这一生就此安定了么?不,劫难总是一步步地来,一而再,再而三,以为它走了,稍息一会儿,还没醒过来,新的劫难又来了。
人生是有“修行”这一说的,什么叫“修得正果”,她笑道,我就是!
经过多少次折腾,翻云覆雨的,后来真的是累了,也失望了,所有的热情都耗光了……蓦然回首,眼前一亮,其实眼前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她看见的就是这空空荡荡。她说,本以为什么都看穿了,却又遇上了你,莫名其妙的又谈了一场恋爱。
我笑道,也不妨碍的,凭我这么一个小嫩鸡崽,还不够伤害你。
她说,倒也是,不过我真的喜欢你,我只会对你好。
我笑了,完全相信她。她应该具备这种能力,退可以谈情说爱,进可以骗钱谋财。做的都是人的生意,没这点能耐,她凭什么混迹江湖?以前的苦就白吃啦?
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阿姐?是爱情吗?时代的变迁?是她哥哥、姥姥、母亲……整个家族的衰亡?是人生中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她自己。她说,我得负这个责任,而且,我也负得起。她撇了撇嘴笑了,现在,她差不多好了,回忆能疗
伤的,痊愈后的她开朗了许多。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揉捏着,格格地笑道,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把腿向前摊开,伸了伸懒腰。
这就是我玩世不恭的阿姐,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她了。这也是最真实的阿姐,她单纯无耻,充满了别样的魅力。她心力旺盛,也狡狯;不多的一点善良,用的全是最恰当的地方。
这是一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搭过无数人的肩膀往前攀,往前攀……现在,她是她自己,鲜活,灿若桃花。
第三部这个秋天
我知道,1986已经远离了我。掐指一算,十六年过去了。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已过而立之年。而阿姐呢,她现在在哪呢?还活着吗?她过得好吗?
按年龄推算,她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无法想象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岁月一定爬上了她的额头。她已经老了吧?一定变丑了吧?骗财骗色的生意肯定做不得了,没有哪个男人会对一个半老徐娘感兴趣。那她能干些什么呢?一个人走在这秋天的街头——她会走进这秋天的街头吗?
或者午睡醒来慢慢睁开眼睛,她会想起十六年前的往事吗?那时她还很年轻,有着姣美的容颜,她可以不费吹尘之力就把男人骗到手。
在这些得手的男人当中,她还记得一个少年吗?才十六岁。他跟了她整整两年,她曾经是他的一切,她该不会忘记吗?两年,不是两天,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他。
这个秋天,他常常一个人在街上走。有时候,迎面会走来一个中年妇人,他像着了魔似的停下来,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甚至会跟上一段。他不以为这个人会是他的阿姐,不,他还没有发疯。他只是很好奇,他想着,这个女人有多大呢?四十八岁?五十岁?五十五岁?他盯着她的背影,她中等个头,体态臃肿,穿灰卡其布西服,而且头发有点乱了。
她的头发一看就是染过的,染得不齐整。风一吹,里面的白头发就翻出来了。
他总想着,他的阿姐要是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吧?他对她没有信心。他想着,她一定完了,就像这个老妇人一样,她四十八岁,完了。
而这个秋天,满街都是这样的老妇人,平庸的,失去了性别的,挎着菜篮子的,站在街头和人说笑的。这些女人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齐刷刷的……都是他的阿姐。随便把眼睛往哪一抬,这个也像,那个也像。有一瞬间,他像是做梦似的,他想着,仅仅是十六年前啊,他和她们中的一个谈起了恋爱。而现在呢……可不是,真的像梦一样。
他最担心的还是她那不服输的性格。做色相生意的,最忌的就是这个。一个女人老了丑了不怕,骗局被识破了也不怕,怕就怕在男人不上你的当,他连和你搭讪的欲望都没有。他怕他的阿姐现在就是这样,这等于要了她的命。
她是不能再活了的。她一生兴兴头头,吃男人这碗饭,视容貌为生命。很多年前,她就害怕自己会老去,她说,有一天,我要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去死。
他就问,人老了,难道自己不知道吗?还要等别人来告诉吗?
她说是的,人没有自知力的。人是在不知不觉中老去的,所以需要别人来提醒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笑了,神情有点潦倒。
除了看老妪外,这年秋天,我在街上做的另一件事就是看姑娘。有时我怀疑自己是病了,在做白日梦,可是脑子又很清醒。我先选好一个地点,人多嘈杂的地方,商店门口,公交车上,地铁站。现在的姑娘和十六年前的姑娘已有了很大的不同,首先是装束上的,怪异,轻佻。有人把嘴唇涂成黑色的,头发染成蓝色的,眼影是红色的。
在这一张张被欲望充塞的脸孔上,我看不到阿姐。一个时代过去了,十六年前的阿姐隐身了,她的方式落后了。
姑娘们大多是看不出年纪来的,就像当年的阿姐一样,你说她二十四岁也好,说她三十二岁也好,反正就是这个年龄段的。我一个个打量她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想从她们身上找到我熟悉的东西。今年秋天,我找到了回忆阿姐的一个视角。有时我会把她们中的某个人与一个老妪联系在一起,由此产生了幻觉。我常想,她们很可能是一个人呵。如果把她们中间的十六年抽空了,这两个女人就合二为一了。
在这样的幻觉里,我就看见了阿姐。
我看见阿姐向我走来,她走在这年秋天的风里,衣袂飘飘。
她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城市的街道阔朗而整洁。
她走进我的卧室里。——你听,有人在敲门,这是阿姐回家了吗?我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她推开门,换上拖鞋,朝屋里略张了张,说,怎么啦,生病了?
她把菜蔬放在厨房的砧板上。
她去卫生间,门也不关,我听见她小便的丁冬声。她又说话了,然而我听不清。水箱在放水。
现在,她就立在我的床前,我只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穿着白衬衫和鹅黄裙子。这是永恒的形象,我再也不会忘却。1986年夏天,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这个形象。这身行头她只穿过一次,可我却牢记终生。以后,她还穿过很多别的衣服,她每天都换行装,淡雅的,艳丽的……她喜欢着装打扮,这是她的工作,她以此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