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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多抖几次还是少抖几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
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的时候,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几乎就等于一坨净肉了。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肉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呆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肉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
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捡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
爸爸笑笑,说:〃好的。〃
妈妈又说:〃你衣服也得换了,穿那件灰中山装。过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笑笑说:〃这件衣,又没哪里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装,就是周总理照片上常见的那种颜色,他总是舍不得穿。
妈妈拍拍维娜的膝盖,说:〃给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维娜听了很高兴,只想马上试试。妈妈说:〃等吃过年饭,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欢看两个宝贝女儿穿着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崭齐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着就六点半了,姐姐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急了,说:〃坐公共车最多二十分钟,早该到了的。〃
爸爸说:〃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车,哪有那么准时?〃
快七点了,妈妈说:〃只怕快到了。〃
妈妈说着就起身去热菜。菜早凉了。菜热好之后,就是七点多了,仍不见姐姐的影子。
爸爸也急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走着。妈妈有些慌了,望着爸爸,说:〃你去厂里看看吧。〃
维娜说:〃再等等吧。说不定爸爸前脚走,姐姐后脚就回家了。〃
七点半了,维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这会儿早回来了。〃
维娜说:〃爸爸别去,我去吧。〃
维娜不让爸爸去,自己抢着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团年饭的时候,公共车上没几个人。维娜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好望着对面开来的公共车,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车上。车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车上,她一眼就会看见。迎面过来了很多辆公共车,都没有维芸。
很快就到了维芸的工厂。大门敞开着,却必须到门卫那里登记才可以进去。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也穿着军大衣,问:〃找谁。〃
维娜说:〃找我姐姐维芸。〃
门卫张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夺过她正准备填写的登记簿,说:〃你进去吧,你姐姐在办公楼下面。〃维娜觉得好奇怪,他怎么不要她登记了呢?
维娜也没多想,径直朝办公楼方向去。进大门往左,走过一片樟树林子,就是办公楼。顺着大门里面笔直的马路往里走,才是姐姐的车间。维娜还没出樟树林子,就隐隐看见那边远远的站着好些人,朝办公楼方向指点。再走近些,就见办公楼下围着些人,林子边站着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凑。维娜并没有听清谁说了什么,胸口就突突跳了起来,预感到不祥。她直往办公楼下冲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说:〃不准过去。〃
她用力挣脱了,飞扑过去。她从人缝里钻了进去。天哪,地上躺着的是姐姐维芸!
维芸趴在地上,手和脚朝四个方向怒张着,头边是一滩变黑了的血块。
维娜瘫倒在地上,往姐姐身边爬去,却被人拉着。她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就像有人用铁锹铲着煤朝她劈头盖脑压过来,马上就被掩没了。
维娜被几位女工送回了家。家里的门虚掩着,不见爸爸妈妈。女工们把她放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说,就准备走。她们刚走到门口,像是碰上什么人,叽咕了几句。她们又留下来了,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她们老在外面轻声嘀咕,就是没有人进来同维娜说一句话。她已无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泪,浑身发抖。她不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想起床去找他们。却四肢瘫软,两眼发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样飘进维娜的房间,伏在女儿床头,嚎啕起来。维娜搂着爸爸的头,哭号着。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话:娜儿呀!娜儿呀!
原来,妈妈被活活气死了。昨天晚上,维娜刚出门,姐姐厂里的人和公安的人就来了。妈妈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医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着地上,哭喊着求医生抢救妈妈,闹了个通宵。
维娜弄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杀死龚厂长。维芸用扳手砸死了龚厂长,然后从楼上跳了下来。案子不用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汽修厂的新年誓师大会就别开生面了,维芸的尸体被绑在门板上,立在台中央,斗尸。
直到两年以后,维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
第十章维娜与陆陀
维娜酒杯摇晃着,分明是醉了。陆陀想拿过她的杯子,她躲了一下,酒撒了出来。她抬手指着陆陀,笑着说:〃好啊,你把酒往我衣上泼。这可是名牌啊,你得赔我!〃
陆陀说:〃维娜,我不行了,我俩都不喝了,好吗?〃
维娜举了杯,一口干了。她还要倒酒,陆陀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