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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你不要这样下去,请你离开郑秋轮。你……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亲自提议调上来的,我……我很看重你。〃
维娜顿时害怕极了。她知道郭浩然说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说他爱她。郭浩然说了这话,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维娜厌恶地瞟他一眼,见到的是落满炭火灰的头顶。他的头发黑而粗硬,紧巴巴贴着头皮。维娜总固执地认为,凡是这种发质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维娜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冷冷地说:〃我和郑秋轮自由恋爱,谁也干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来,眼睛血红,望着维娜,轻声的,却是恶恶地说:〃你别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气乎乎地走了,门摔得梆梆响。
那个晚上,维娜偷偷哭了个通宵。她并不怎么担心自己,只是害怕郭浩然会因为她的缘故,对郑秋轮下手更黑。就是他俩的恋爱,也完全可以成为郑秋轮的又一条罪名。知青恋爱,要往好里说,可以说你安安心心在农村成家,是不恋城市,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优秀典范。要往坏里说,说你乱搞男女关系就行了。
半夜里,维娜起床上厕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办公楼方向走去。黑咕咙咚的,她却不知道害怕。从宿舍去办公楼,得穿过球场、食堂、男宿舍区、干部楼。没有路灯,黑得怕人。从干部楼一转角,就望见办公楼了。三楼禁闭郑秋轮的那间房子,亮着灯光。她的眼泪哗的又流出来了。她多想上楼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着,她是上不去的。这么冷的天,郑秋轮有被子吗?他们会让他睡吗?
第七章维娜与戴倩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楼说:〃你吃过中饭在办公室等我,我还要找你谈谈。〃
维娜不作声,只点点头。哪有心思吃饭?她把办公室门关了,等着。不知楼上的郑秋轮一日三餐都是怎么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里偷条青鱼煮着吃啊。
听得敲门声,维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饭了。他进来后,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吃饭了没有?〃
维娜说:〃吃过了。〃
郭浩然站起来,说:〃天气好冷。〃就去关了门。
维娜马上过去打开了门,说:〃关着门会煤气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着。维娜什么都不说,只拿火钳盘着火。
郭浩然说:〃维娜,专案组的同志都说你同郑秋轮关系最近,想找你了解情况。我自告奋勇,说让我来找你谈。专案组还是我说了算。你知道,让别的同志找你谈,性质上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隔离审查你。我是替你担了担子的。〃
维娜低着头,将红红的炭火垒好了,又耙平,然后垒好,再耙平。维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着她的头顶,等着她说声谢谢。她却一言不发。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说:〃你的耳朵长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烫了,头一偏,坐直了,望着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谈话的内容?〃她只在心里这么狠狠地说,嘴巴纹丝不动。郭浩然同她对视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不停地抽烟。维娜拿了张报纸,夸张地扇着烟雾。他便尽量偏着头,将烟雾朝一边吐。他这姿势,正好耳朵朝着维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见那耳根边黑黑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她胃里就有东西直往喉咙口涌。
郭浩然不知抽过好多支烟了,把烟蒂朝炭火灰里一戳,低头叹道:〃维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维娜故作糊涂,说:〃我自小就不会猜谜,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领导,找我谈话,你就谈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着维娜说:〃我是个军人,说话直来直去。就同你明说了,我很喜欢你,想娶你做老婆!〃
听了这话,维娜并不害怕,而是气愤。不说别的,光就老婆这两个字,她听着就感觉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把老婆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维娜感到极大的羞辱。她把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你知道我会答应?〃窗外没有树,只有发着黄的天空,便感觉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风。
郭浩然说:〃你跟我做老婆,不会吃亏的。我会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好。我会尽量想办法,调到城里去当机关干部,你可以进城做营业员,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柜台。〃
不知怎么回事,维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不喜欢当营业员。〃
郭浩然急了,忙说:〃你也可以进纺织厂,做纺织女工。〃
维娜说:〃纺织女工会患职业病,她们要定期吃猪血,清洗吸进去的纤维。我恨死吃猪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工作了,就说:〃我会让你有满意的工作的。〃
维娜不想逗他了,很认真地说:〃郭政委,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浩然沉了会儿脸,突然怪笑起来。望着他的怪笑,维娜厌恶而恐惧。他就那么怪里怪气笑了好久,站了起来,忽又冷冷地说:〃你别怪我对郑秋轮不客气!〃
郭浩然说完就往外走。维娜也站了起来,望着郭浩然的背影说:〃郑秋轮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郭浩然回头说:〃这同个人恩怨没有关系,是两个阶级、两种立场的斗争。他郑秋轮满脑子反动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动派。美帝国主义手上还沾着我们郭家的鲜血,我那姑妈被掳到美国去了,如今还不知尸骨埋在哪里哩!〃
维娜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可以对着我来,别难为郑秋轮,这同他没有关系!〃
郭浩然的脸立即涨成了紫红色,恶狠狠地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你爱他,我就要整他!我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要让他坐牢,我要整死他!〃
维娜愤怒得几乎想扑过去咬碎了他。可她双脚发软,坐了下来,浑身发抖。郭浩然背对着门口,逼视着她。她想大声叫喊,却没了力气。她的声音很微弱,说:〃你打击报复,你公报私仇。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来,躬下身子,几乎像是耳语一样,说:〃你去告呀?我说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谁证明你?告诉你吧,上面公安来的人已撤了,案子完全由我负责。郑秋轮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写份检讨就行了。你这么爱他,你救他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我还要告诉你,郑秋轮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没有你,我是不会这么狠心对他的。〃
维娜没有想到郭浩然会如此卑鄙。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手脚抖个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见维娜什么也不说,以为她害怕了,便笑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正坐着他深爱着的人儿,或许能有所安慰吧。维娜只是这么傻想,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哭个不停。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脆脆的东西了,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鸟还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飘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