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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三共:我知道龙头是何等聪明人、精明人。从我搬到十一房,龙头就日日夜夜看到我,对我这人和我的案情,一定有一点怪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不是?
龙 头:(慢慢点头)是。
余三共:但龙头不说破,不多问。
龙 头:是。
余三共:为了……
龙 头:为了和你相处愉快、为了尊重别人的隐私、为了朋友的面子、为了这十一房一直有第三者不方便……为了的理由可数出一大堆,总觉得时候不到,不说破、不多问比较好。
余三共:以龙头的聪明、精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龙 头:要我说吗?要听真相吗?
余三共:要。
龙 头:还不明显吗?同案的政治犯,虽然用不同的囚房区隔开,但还是有点机会互通有无的,比如说,讬外役买包泡面、送只鸡腿之类的,虽不能传话传纸条,但传传无言的小礼物总是有的。可是你们的案子好奇怪,同案十九个人,你是案头、是领袖,从来没看到其他十八个人送你什么东西来关切你。反过来说,你对他们也一样拒绝往来,你们是同志、是热血青年,竟相忘于囚房,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三共:(点头又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 头:还有,对于你的案子,你好像口风很紧似的,你从不多说,我们只知道你们组织了“成大共产党”,十九个被告,你是案头、是领袖。你先被抓,过了几天才抓他们,知道你家里小康、书念得极好、有心爱的漂亮女朋友、喜欢唱英文歌,等等等等,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结果我在十一房,一对贼眼只看到现代班扬,却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我心里有时满好笑的,我对我自己说:“余三共这小子,很会保密防谍呢!”由于你对你的案情有点讳莫如深,我当然会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点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 头:所以,我对你心里有数。我了解的你,比你以为我对你的了解更多。
余三共:(犹豫)你……你龙头可曾感到,我同案的那十八个同志对我不谅解?
龙 头:我早有此感。
余三共:他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他们把我当成叛徒,他们全体都不谅解我,说我出卖了他们,也出卖了自己。我的信用好像破产了,我的解释没有用,也无从解释,我们直到开庭那天才见了面,他们都冷冷的看着我。龙头啊,这些真相我也说不出口,国特,我的敌人把我打成叛徒,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也把我当成叛徒,抱歉啊,龙头,这真相不能说,我不想一直瞒着你,但我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我挂上脚镣,你才知道(用双手抱住头,头埋在膝盖里)。
龙 头:(挪过来,拍余三共的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他们说你是叛徒,已经两个月了。
余三共:(猛抬头,惊讶)你早知道了?并且知道那么久了?
龙 头:(微笑,关心的用力抓住余三共的手背,点着头)我早知道了。
余三共:(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龙 头:(压着余三共的手,站起来,望着窗外)两个月前,我有一次到医务室看牙医,听到两件事,一件是士官长聊天时透露的,说处长大人被押到新店空军公墓后面的刑场,宪兵要枪毙他,要他跪下的时候,他忽然大哭,向他的蒋总统哭诉说:“老先生啊!我不能追随你打回大陆了!”这位处长大人、这条走狗,他可真的忠于领袖呢。
余三共:(摇头)领袖真错杀了走狗。
龙 头:如果比照南极探险的例子,到了南极后,一路回来,没有补给,就要一路杀走狗返回。比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比例,错杀一些走狗,也是小事一件。
余三共:领袖就不能宽大一点点吗?
龙 头:如有美国爸爸关切,领袖偶尔也会垂怜一二。以情报局前身保密局北方头子乔家才将军为例,特务们内斗,他给斗到牢里,判了死刑,最后蒋介石来了九字御批:“乔家才无期徒刑可也!”就这样的捡回一命,请看“无期徒刑可也”这是什么口气、什么人权,难怪在无期徒刑中,乔将军从没见过什么军法审判、没见过起诉书、没见过判决书,不知身犯何罪呢,他还是黄埔四期的,蒋介石的学生、天子门生呢。“无期徒刑可也!”这就是领袖的宽大一点点。
余三共:乔将军是蒋介石自己人哪,对敌人残忍,还可以说;对自己人残忍,就说不过去了。
龙 头: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处长大人的死前哀呼,第二件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同案对你的哀呼,他们的抱怨、对你的不谅解,或者说,对自己人的残忍。
余三共:(急切)龙头你见到谁了,怎么对你说的?
龙 头:我在医务室等牙医来,那天是星期一,你知道吗?这牢里的规矩,牙医只在星期一来。所以,阁下牙疼,要选对时候,如果选错了,星期二牙疼,那就惨了,你要疼到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六、日,才能在星期一见到牙医,并且天知道那是什么牙医!听说他只是警备总部医务室的一个老兵,见多识广了,人手忙的时候,也参加医疗工作了,但他就会拔牙,不会治牙补牙,所以,你星期一牙疼了,疼得吃不消,你就别想慢慢治慢慢补了,干脆拔掉了事,所以,我的几个牙如在外面,牙医一定为你保住,但在牢里都保不住了,都拔掉了,害得我对这个伪政府只能口诛笔伐,不能咬牙切齿了。不过,我的让步只限于牙疼,其他我不让步,比如说,感冒打针,我就敬谢不敏。有一次流行性感冒来了,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给米,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抓来的兽医,用一根针管和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一首诗咏之如下:
大牢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
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这种看病法,我宁愿感冒再感冒,也不要让他们打针。记得西门町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千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哎呀,我老了,一说就没完,一扯就扯远,我扯到那儿去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在医务室里等牙医来听到了什么。
余三共:(有点急)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
龙 头:我见到了你们同案的第二号头目,就是这判决书中和你一起判死刑的王中原。
余三共:(有点不安)后来呢?
龙 头:他知道我和你同住十一房,他说他知道我是所谓名人、名作家,当然他说他更知道你。
余三共:(有点冷冷的)知道我什么?
龙 头:听真话吗?
余三共:对我,假话也出不了你龙头之口。
龙 头:说得真对。告诉你吧,王中原他们对你有点意见。
余三共:(无奈)我想那不是“有点”。
龙 头:他们说你们的案子本来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因为你们是单线领导,你是每一个单线的线头,是你先被捕、你先屈服、你先招供、你先出卖同志,才害得他们一个个被抓进来,饱受刑求,因为按照习惯,先抓进来的人口供先入为主,后抓进去的后来居下,就会吃亏。俗话说“贼咬一口烂三分”,因为办案人员照例“从贼”的逻辑,认为做贼的,不咬别人却单单咬你,可见你一定有问题,你一定也不是好东西,纵查无实据,也事出有因,你也要一并供出他们要的真相或假象。正因为有这种怪逻辑、怪的推论方式,所以一个人一旦被贼所咬,便没那么容易脱身,被咬之处,用具体写法,便有三分之烂了。后抓的人要一边猜一边想,猜他是怎么被咬进来的。王中原告诉我,他从调查局移送到这军法看守所前,特务们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如今案子已定,说什么都太迟了,只希望你们下次抓人时,务必先抓我,因为先被抓的可以占便宜,别人必须配合他的口供,他却可以撒豆成兵。——千万别慢待了我,千万请先抓我!”王中原这种戏谑性的说法,其实也是真话。他们后抓的,要猜你这先抓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