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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强奸好人,使他们连最起码的“独善其身”也善不好、连佛教中最低级的“自了汉”也做不成。最后只得与坏人委蛇,相当程度的出卖灵魂,帮着坏人“张其恶”或“扶同为恶”。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独善其身”,其实是一种相当成分的自欺。这种自欺,原因在好人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实,这一完成,还差得远哪!为什么?因为好的完成,必须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内性的,顾炎武说他不敢领教置四海穷困而不吭气,反倒终日讲道德教条;林肯说他无法认同一半是奴隶一半是自由人的长久存在,都在说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罗斯福打击“财阀”,推动反托辣斯政策,坚信如不能使个个过得好,单独那个也过不好。(Thiscountry will not be a really good place for any of us to live in if it is not areally good place for all of us to live in。)就是这种向外性的伟大实证。以“独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们自欺到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实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坏人是向外性的。好坏关系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互斥关系,自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了的,就好像踩在粪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余三共:说得好!
龙 头:好人的第三坏是以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当“独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后,伦理学上的“动机派”motivism便成了好人的护符。“动机派”的走火入魔是,它判断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踪虚无缥缈的动机,用动机来决定一切。孟轲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清明学者俞正燮直指孟轲说的“情”,就是“事之实为”。无异指动机就是事实,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为了恶,也“虽恶不罚”;存心不好,就便是为了善,也“虽善不赏”。这样不看后果,全凭究其心迹的测量术,一发而不可收拾,就会变得舍不该舍之末,而逐不该逐之本,以为人在这种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这真是胡扯!明朝的王阳明说:“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他全错了!善绝非一颗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须实践,必须把钱掏出来、把血输出来、把弱小扶起来、把坏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过来说,“想”掏钱、“准备”输血、“计划”抑强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动机好,没用,动机是最自欺欺人的借口,十七世纪的西方哲人就看出这点,所以他们点破——“善意铺成了到地狱之路。”Hell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这就是说,有善意而无善行,照样下地狱,阎王老爷可不承认光说不练。可怜的是,好人在“独善其身”之余,竟自欺到以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问心无愧了,其实这是不够的。问心无愧算什么?要问的是行动。没有行动同步作业,空有一颗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余三共:那信佛的为人祈福、信基督的为人祷告,也属于“心存善念”那一类了,不是吗?
龙 头:你说得全对,祈福啦、祷告啦,有个屁用!行善行善,善是行的,不是祈福祈出来的,也不是祷告祷出来的,专搞祈福与祷告的,其实是一种伪君子的好人,画饼给人充饥而已。
胡牧师:(举手)我抗议,你们否定了祈祷的功能,你们太不客观了。
龙 头:好,抗议成立,但这证明什么,还不是口惠而实不至,还不是空头的,唯一落实的只有一项,就是伪善。我又想到对面的马正海,他是恶人、是恶棍,但他有一大长处,他很真,真的很恶,但他不伪善。我生平最厌恶伪善,伪善的执行人是伪君子,所以我最厌恶伪君子,而伪君子中,却以中产阶级最多。佛兰克林《自传》中记清教徒从欧洲坐船去美洲,半路上碰到海盗,清教徒是反对战争的,所以不肯打,他们纷纷跑到船舱里,听甲板上打来打去。这时候,忽然一个仆人也从甲板上下来了,清教徒们一起骂他说:“你不是清教徒呀!你怎么不上去打,上去保护我们呀!”这个故事,就是伪善的典型。宗荣禄《天民回忆录》记他在山西夏县四交村,房东家养了一条黑狗,老夜里鬼叫,大家认为不祥,但不敢杀生,于是骗他去杀,说杀了可治他朋友的病。结果他去杀狗,大家却骂他太狠心,可是狗肉煮熟后,“不仅他们吃得比我们多,连汤都喝完。东一碗,西一碗,都讨来要。”这个故事,又是伪善的典型。
胡牧师:龙头的不伪善是我们佩服的,但别忘了,伪善也是一种规则,它让人间可以运作出一点事,全部撕破了脸,玩真的、玩硬的、玩狠的、玩恶的,也不一定全好吧?含蓄一点、礼节一点,那怕是一点虚礼、一点虚情假意,有时也未必全是要不得的,至少它减低了人与人间不必要的冷漠与敌意,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又何必呢?龙头是绝顶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也有些没搞通的地方吧?
龙 头:胡牧师的指教,使我想到一个故事。我记得我被疲劳审问时,大概是四天四夜,我被关在不见阳光只见灯光的密室内,怎么知道是四天四夜呢?因为迷迷糊糊之中,出现过四次豆浆,早餐吃的豆浆。虽然在极度疲劳下,我想我还是能抗得住,任凭他们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后来他们让我小睡一下,醒来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牛鬼蛇神都不见了,而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子,他自称“刘科长”,他请我坐起来,坐在床沿,他坐在床边藤椅上,跟我聊起天来。他说了许多话,大意是我虽然博学,但历史没搞通,因为搞通历史的,绝不会以个人同团体斗。他说:“你是个人,一个人,你斗的对象是群体,一个集团,不管你多对,不管我们多错,你不会赢的。共产党他们会赢。因为他们也是群体,对我们是群体对群体。没有群体,就便是一个毛泽东,在台湾又能如何?十个又能如何?你一个人,已经做得很多了,我怀疑老毛一个人在台湾,能比你做得更多,能比你兴更多的风,作更多的浪。”这个“刘科长”这段话,我直到今天还能记得。他说得那么坦白、慓悍,那么单刀直入,那么血淋淋、赤裸裸,我当时心里想:“这王八蛋是个狠角色,他不谈任何高调与废话,只谈活生生的利害与现实。听他的一番话,我彷彿觉得,他不失为我的知己,因为他真能了解我;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对我的了解,就差那点儿‘闷功’,像是煮饭的电锅一样,当红灯熄了,你不能立刻掀锅盖,你必须‘闷’它十五分钟,饭才能熟透,不然饭就半生不熟。这位‘刘科长’对我的了解,似乎就差那口气、那点‘闷功’,少了这点‘闷功’,他就不能了解个人和个体也有开天辟地造化神功的一面,可是,在群体里俛仰的人总不能了解到这一层面,所以,走狗再精,还是走狗。”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拿着钥匙,朝余三共一指。)
班 长:余三共,出庭!
余三共:大概要判决了。
(余三共匆匆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胡牧师:刚才我冷眼旁观、冷“耳”旁听,听到你们两位谈话,处处都有机锋。
龙 头:我有一点,我要试着去给三共打打气,恶补一点有关生死的学问。
胡牧师:你的意思是说——
龙 头:有点麻烦。依我看来,他们的案子有点麻烦,判下来可能凶多吉少。
胡牧师:会判重刑?会判死刑?
龙 头:(一脸严肃)非生即死。
胡牧师:这么严重吗?
龙 头:我看很严重。蒋介石的国民党,在大陆吃过大学生的苦头,如今大学生不但反政府,还组起“成大共产党”来了,此例一开,还吃得消吗?我看国民党会下毒手。
胡牧师:三共他们的“成大共产党”算什么共产党,只是年轻人的家家酒而已,值得那么认真吗?
龙 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产党相信这个,国民党也相信共产党如此。
胡牧师:龙头感到情况不妙,要给三共上点课,洗洗他的脑来应变,不是吗?
龙 头: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总要尽点力,我们是大人啊!
胡牧师:其实,三共毕竟是年轻人,他可以听得进真理,并且,我觉得他跟你龙头朝夕相处这么久,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影响。三共的心理有一个大魔障,就是他过分喜欢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