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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肃也突然来了兴致。深山,废寺,大雨,又郁闷又兴奋的心情,自是一番情境。
二
在南方,很难看到这样贫瘠的山地,满眼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赤红。在大雨的冲刷下, 那赤红更见鲜亮。鲜亮、赤红的丘壑凸凹相间,绵绵延延,像是一座极广阔的屠宰场,堆满 剥了皮的牲畜。偶有一处发黑的地方,却是狰狞嵯峨的石头。那狰狞嵯峨却又细碎,全没有 一些瑰伟秀丽的气势。土壤学把这种丘陵山地称作红壤带。改造了很多年,好歹造起了一些 马尾松林子。大跃进炼钢,又扒得精光。但对这些精赤光秃的山岭,人们仍旧有可以让自己 骄傲起来的说法。方肃有一次偶然跟着李木子去省作家协会参加一个文学创作的研讨会,听 一些有名无名的作家诗人很激动地讨论说:我们这里的文学矿藏是很富有的。红土地就是我 们的富矿。红土地是我们最有特色的主题。红土地别处没有,独我们有,这不是得天独厚是 什么?
方肃觉得好笑,忍不住站起来说:对不起,插一句,红土地就是红壤,因为含铁质多才 发红的,跟先烈一点关系没有。不要人家牺牲了你们就把责任推给人家。先烈九泉下有知, 是要有意见的。把一屋子人说得愕然,他掉头就走了。
红土地不长谷,不长树,连草也不得可怜,却长了文学,长了美术,长了许多鼓舞人心 的口号,长了许多虚幻和梦想。人很可悲,人是靠欺骗了自己活着。方肃自己也脱不了这个 俗。这文学,说美术,说别人,都好说,到了自己身上,一样。比方,他到现在不相信着, 夏天天还像在学校里的那几年一样爱他。夏天天怎么可能变心呢,他上五年大学,夏天天有 四年都像小母狗一样跟着他转。
“真绝!”走在前面的李木子忽然喊了一声。
正想着心事的方肃也不由得一怔。
他们现在是走在一条狭长的山垅中间。垅上是一层高起一层的水田,垅的两边是两条光 溜溜的岭子,像两条平伸的大腿。这两条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汇合了起来。那个汇合的地方 ,长着一片出奇茂盛而苍郁的林子。那林子在大雨的浸润下黑得发亮。林子的掩映下,两瓣 玫瑰色的褶状岩石直立如扉。山垅上的这条小径便从那扉下蜿蜒而入,而一泓溪水则从那扉 后的幽处细细漫出。
这便是凤栖山最著名的一处自然风景了,乡人称之为“仙女现花”。在当地的传说中, 仙女即是“凤仙”。“凤栖山”也就是仰面睡着的“凤仙”。这凤仙一丝不挂,大大咧咧, 天作被,地作床,睡得大气磅礴。
“天地造化的绝姑且不去说它,最绝的倒是那云光和尚了。我说当初在哪里造庙弘法不 好,偏选了这穷山恶水,原来竟有这样一个好去处,怪道他一秃头扎进去便不肯出来了。”
李木子这议论含着很露骨的猥亵。方肃不由得心里骂:“秽语狂。”回头看一看他身后 的小玉。小玉正很严肃地看着脚下石阶上的苔藓,胆战心惊地提防着滑倒。方肃站住,让李 木子走远,然后对小玉伸出手去。小玉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响应他,加快了步子, 走到他前面。他从后面看着小玉,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身子显得很瘦弱,小小的圆圆的臀部在 细细的腰肢下扭动着,让人怜惜。他突然想起夏天天的身体。夏天天丰满而突出,富于侵略 性。一想起夏天天人就有了欲望。
林子很大。他们在幽暗中走了很久,才见到一面开阔的坡地。云光寺的废墟就在这面坡 地上。寺里能拆卸、搬动、焚烧、捣毁的都拆掉了,搬走了,烧光了,毁尽了,剩下一些无 可再用再毁的残砖瓦埋没在深草中间。
善能和尚的“结茅而居”其实是一种说法。也许刚来时他的确搭过棚子,后来又废弃了 ,也许他只是这样说一说,以明诚心。总之他现在并没有住在棚子里,而是住在云光寺所在 的这个村子里。
村子笼罩在雨中。周遭环山倒是青葱,村舍参差,像是无声浮在碧海上的一支船队。与 前面走过的十几里嶙刚瘠地相比,真是别有洞天。善能和尚住的那一家,房门贴着一幅对联 :
四时美景观难尽
半点红尘到不能
是不是吹嘘不晓得,于这气氛围倒是相宜的。
善能和尚是住在他的一个弟子家里。这弟子是他到凤栖山之后接纳的,原是乡小学的教 师,拜了善能做师傅后,一心回来做居土,带发跟善能法师修行。善能给他起了个法名,叫 “圆果”。
这圆果长得矮小委琐,丑陋无比。而善能和尚却实在说得上是器宇轩昂,仪表堂堂, 典型的北方大汉,浓眉大眼,下巴阔而多肉,肥腴的手指头不停地捻着举到胸口的佛珠串子 。这样的伟岸加上面色的红润发亮,使人怀疑他是不是真是吃素的。
“敢问几位施主来自何方?”善能的东北话其实是很好懂的,但是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圆 果,似乎让他翻译。
“几位是省里来的记者。”圆里随即说。其实李木子一开始就亮了记者证的,且把方 肃、小玉一起捎带上了,说过“我们是一个单位的。”善能当时并不是没有看见。
“记者?善哉!可咱这儿乃清净之地呀。”
善能的说话了一半,但是他的意思是明白的。所谓“三等公民是记者,白吃白拿胡乱 扯”。记者没个好东西也。
“法师你误会了。我们来,除了拜访,别无他意。”
“善哉!”善能侧耳听着,眼睛仍旧不看各位:
“出世原为究此心,非图名字挂丛林。话头参到无心处,不向他家外面寻。”
“我们几个虽然不打算出家,但也确实想究一究此心呢。”李木子的样子很认真。他 是能把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
“猛虎容易伏,人心最难降;溪壑终能填,人心却难满。”
“那是自然,我们晓得修行是很难的,要不怎么会特地冒雨走了十几里山路来拜访大 师呢。”
“如此甚好。学人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方有些气息。”
一边的方肃不由得暗自冷笑。善能还穿着冬天的皂色棉海青,上面散发出一股发霉的 酸腐气味。善能的身后,中堂上悬挂着一块用红纸条写了“报恩堂”三个字糊上去的横匾, 下面是被报恩者的神位。大约是庙尚未恢复,一切尚不够正规的缘故,来上供的人并不多, 估计是本村和附近村子里的一些人,大量的格子还空着。位于所有这样姓名最中间的,是用 十几倍大的字从上到下直书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当今主席暨各级领导先亡父母历代宗亲之位 ”。这是凡前来烧香报恩者人人都要供奉的。神位两边是一幅楷体长联:
知本返本报本心心自照本来彻参面目
佛恩国恩亲恩世世普资恩有圆满菩提
庙还未起,报恩的神位倒是早已供起,且神位上的并非是什么“神”。善能的用心是 再明显不过了。虽然屈于世俗权力之下是中国宗教的传统,但善能的马屁到底拍得恶俗了些 。
善能大约觉得架子已经端得够了,气色渐渐平和,于是让座,让茶。
“善能”这法号原本是有些来历的。宋朝宣和年间有个叫善能的和尚遍游名山大刹, 历访高贤尊宿,仍积疑在胸,迄未消释。后来他拜谒当时名重江南的真如禅寺住持善悟禅师 ,相见投契,善能遂入室为弟子,随侍于善悟禅师身侧。一日善能择菜时,善悟惮师忽将猫 儿掷善能怀中。善能拟议,后被善悟禅师拦胸踏倒。善能于是大事洞明,豁然彻悟。善悟禅 师乃传善能正法眼藏,纳善能为法嗣。
八百多年后的善能显然是将八百多年前的善能作了楷模的,只是这故事讲得让人似懂 非懂。李木子听得专注,却疑疑惑惑,很有些为善能的高深折服的样子。他诚恳地向善能讨 教,希望他能说得明白些。
方肃突然插了一句:“佛家以多言为赘疣,你又何必多问。”
善能眼睛亮亮地盯了方肃一眼,颔首说:“善哉。”
李木子也就不好追问。忽而又说:“善能大师从东北大老远地跑来,经过了那么多繁 华的城市,不觉得这里太寂寞了吧?换了我,三天也呆不下去。”
善能微微一笑,说:“多静坐以收心,寡酒色以清心,去嗜欲以养心,诵古训以警心 ,悟至理以明心。清言有味。须知世间法相,皆属幻化,如空中花,如水中月,无有真实。 惟有一心念佛,为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