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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派之于现实主义那样的东西,是必须根植于现实之上的,也就是说,谎话为了让人听起来信服,往往会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真实的成分。比如罗小云,去乡里普查的事情或许真有,只不过被她移花接木说成另一个时间;或者是,她真的跟那个什么科长下过乡,但未必是去搞普查,等等。总之,这样的事是无法访查的,除非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作为家庭中的两个异性成员之间发生了多么大的裂隙。
钟庆东有时候会翻出罗小云读高中时的留影,甚至她童年的老照片,静静地看着,用以回忆她曾经的模样。是啊,那时候她当然是年轻了,尤其是读高中时的留影,每一张每一张不同角度的面庞,都洋溢着雨后草地般清新的笑意和纯真的梦想,美丽得了无挂碍,不慌不忙。但是,这就是当初的她吗?当初的她就是这样的吗?这仍是钟庆东想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想据罗小云当年的照片来推测她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的企图,就成为了一个泡影。有时候,钟庆东看着罗小云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的身影,会忍不住内心问自己: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
“爱”是为爱情制造和产生醋意的前提,也就是说,对罗小云给他带来醋意的行为,钟庆东应该因爱她而加以原谅。但是,果真原谅甚至纵容她的行为,是不是又意味着他不再爱她了呢?这真是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就像眼下,钟庆东为了给罗小云的一帧镶着玻璃的像片擦去尘垢,只好一边唾上去口水,一边用棉花擦拭,这种行为到底是在珍视她,还是在轻贱她?
钟庆东曾经尝试慢慢忘记罗小云可能发生的行为,事实恰恰适得其反。想要努力不去想一件事,实际上是不断提醒自己再一次想起它。生活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宿命。仿佛一个缺口,无论怎么弥补,都只是格外增加它残缺的醒目而已。钟庆东想,也许,他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会好一些,那时候,由于生理和心理上完熟得近于衰退,他会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和过程而爱,而不太会严苛要求被对方爱。但是那时候,钟庆东想,我也快老了。而现在,我还年轻啊。
是的,年轻给了钟庆东与生活不断对质的口实,使得他对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罗小云的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颇能给他一些隔靴搔痒和莫名其妙的安慰。
入冬的一天,钟庆东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去一家公司清账。因为是暖冬,刚刚下过的一场雪落地不久就化了,到处一片斑驳暗迹,水意淋漓,像是刚刚卸完无数海鱼的码头。钟庆东在躲避一辆疾驰而过的将要溅起雪水的卡车时,撞到了一个人撑起的雨伞上。两个人停了下来。
“是你,小钟。”
“是你……王姨。”钟庆东终归记得。是多年以前把柯清介绍给他做对象的那位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
她有点老了,但是目光还是当年的模样,带有职业的探究人体内疾痛的特殊观望。她问钟庆东:“你还好吧?”
“还好。”钟庆东说。两个人是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因此记忆和印象不可避免地同时保留在多年以前。这样,话题扯到跟他们彼此相关连的一个人身上就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柯清离婚了,你知道吗?”女大夫问。
“什么?这是多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钟庆东非常惊讶。
“她结婚两年后吧,就离婚了。”女大夫说,“现在柯清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怎么会这样?”钟庆东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还会用这样关心的口气询问,“那她现在住哪里?”
“住在她结婚之初第二次搬迁的房子里。”女大夫欲言又止,“其实,柯清当初一直想等你的,等你退伍回来。可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给她撮合一个。唉,年轻的不懂,年老的还不懂么?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钟庆东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让女大夫看出他当年作为失败者以及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却又高兴不起来的复杂的表情,推说有急事要办,就匆匆与对方告别了。
一连两天,钟庆东都怅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比如钟庆东,当初得知柯清弃他而去另投人怀时,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可是现在,一听说柯清离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情的一种时,钟庆东突然会心软下来,觉得很内疚,仿佛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恶毒脱离不了干系似的。钟庆东心里萌发了有机会去看一看柯清的念头,尤其是,每当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说的话——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头就更加不可扼制。
过了两周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约而至。钟庆东的一位朋友结婚,他前去参加婚礼,地点就在柯清家附近。钟庆东想,待会儿婚礼结束,他正好可以顺路去她家里看看。没想到在人群中碰见了她,大概是出于邻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帮人家炊作。见到钟庆东,她愣了一下,又低头去忙活。她倒还是那么年轻,钟庆东没记错的话,她是比他大两岁。她的目光仍旧善良,带着犹疑,像是怀着对生活的默想,同时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现的母性光芒。钟庆东没有打扰她。
过了中午,婚礼将要散去。钟庆东裹了一下棉袄,站在门外。柯清从远处跟近,说:“不到家里坐坐么?”
正是初冬,北风慢吹,钟庆东和柯清伫立在小操场上,不远处传来钟庆东那面巨幅广告牌在空中被风摇动的嘎嘎声,像是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咬啮什么。钟庆东想了一下,两个人脚前脚后进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钟庆东看见一架三轮车,里面装着用大号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样的铁皮炉子,心里就明白柯清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了。
屋子里很冷,虽然物具家当布置得很温馨,但钟庆东还是感到寒索。也许那是没有暖气的缘故。“孩子呢?”钟庆东问。
“上幼儿园了,全托。”柯清补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开。”
钟庆东看见炕上撂着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简易手枪玩具,心里硌了一下。
两个人慢慢说着话,钟庆东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钟庆东问,柯清答的。临了,柯清问他一句:“你现在还画吗?”
钟庆东一时无言。他看着柯清,想着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为了试试能否记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记不住她。如今,他却觉得她那么真实,丝毫不模糊,他心说:这也是自己的女人啊。
“我听说,你当初是一直想等着我的。”虽然犹豫了很久,钟庆东还是这样说了。
柯清抬头看了他一下,又望着别处,“说这个没用。”
“我不信。”钟庆东说。他有一点儿不平静,那不是因为他试图挽回什么,而只是他记起了失落和屈辱。
“是我父母当年不同意,硬要我和你分手的。”柯清缓缓地说,“如果我父母在这儿,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们一年前都已经离世了,我不会违心把谎言栽到不在的亲人身上去。”
钟庆东怔了半天,他听懂了。他看到冬日的阳光打在外屋间的地上,晃晃幻幻,像是梦中的河流。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涉过那里,走了出去……
钟庆东下次去柯清家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台电暖气,另给孩子捎带一些时尚玩具。过不多日,他再去的时候,看到玩具散在炕上,明显有孩子嬉闹过的痕迹,但是电暖气,仍旧放在墙角没被打开包装。
钟庆东环视柯清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耗电的大功率电器,头上昏暗的白炽灯泡看样子还不到三十瓦。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桌子上。
柯清不要。钟庆东与她再三推阻,他感觉柯清的拒绝果断而有力,超出了以往他与柯清做任何事情的经验。钟庆东只好说:“收下吧,算是我们当初认识一回,我欠你而早应该还给你的补偿费。不管怎么说,你还为我去过医院的。”
钟庆东说的是真心的话,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毫不留情地逼迫柯清,使她收下那些钱。他说柯清去过医院,无非指的是她为他流过产。其实他也是情急中说出这样的话,平常来说,这是很唐突和冒昧的,会让对方格外反感和尴尬。但是柯清那么善解人意,她懂得怎样尊重和不违拂人家的好意。柯清真诚地说了一句:
“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一种莫名的感动、温暖和怜悯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