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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读到了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他从另一个角度,发出了重要的警告。他说:“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举凡贫困、监禁、苦役等等,都能使人堕落为兽,使人性粗暴、脾气乖戾、绝望与不近人情”,“在孤独中,人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人因此在“内心生长着兽性”。这就是说,当人处在受压迫的地位,“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却有可能进而失去对“爱、温暖和友情”这些人性的美好本身的信任和追求,进而扭曲了自身的人性,变得粗暴、乖戾、绝望、不近人情。张中晓把这叫做“压迫的腐蚀”:受压迫的处境,恰恰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因此,“临亢者固须理智克制,处卑时尤须理智照耀,不然阴毒之溃胜于阳刚之暴,精神瓦解,永堕畜生道矣”。——我们已经讨论过,当受压抑产生怨愤而反抗,处于“临亢”状态时,人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由“人”变成“兽”;现在,张中晓又提醒我们注意:当人“处卑时”,即在完全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完全绝望时,又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陷入不相信一切的虚无主义的“精神瓦解”后的“阴毒”之中,同样由“人”变成“兽”。张中晓的“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的感慨,正是揭示了人的一个根本困境:在压迫下,人很容易陷入“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两个极端,并在两者间摇摆,不断互换,而且总不能摆脱控制,甚至成为其同谋。
九十年代以后的状况
而中国社会发展到九十年代以后,虚无主义,以及市侩主义、犬儒主义、享乐主义,已经成为重要倾向。我多次说过:“这是一个消解神圣,消解浪漫、理想的追求,最终要将人的精神也消解殆尽的时代。”(《献身学术》)这自然是中国社会迅速物质化、世俗化的反映。
再反思:重新认识理想主义
正是针对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状况,我们今天需要重新认识“理想主义”问题。
首先,对我们前面所讨论的“五大反思”,还需要进行“再反思”……
是的,我们必须吸取将“彼岸理想此岸化”的教训,但是,我们能因此放弃对“乌托邦理想”的向往与追求吗?
是的,我们要反对将人“非动物化”和“非个人化”的“思想改造”,但我们又能走到另一个极端,把人仅仅看作是动物性的、纯个人的存在吗?
是的,我们反对“人民崇拜”,但我们又能鄙视人民,漠视他们的利益,完全脱离普通老百姓吗?
……
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问题。比如,在历史的再认识、再考察中,我们如何认识“五四”以来的激进主义的革命思潮及其实践,如何认识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与实践,等等。
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与思考的。有的问题,我们在前几讲中已经有所讨论;有的将在后面几讲里再作讨论;有的则只能另找机会,或留给大家思考了。坦白地说,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还需要继续进行思考和探索。
我们所要坚守的理想主义
和我们的讨论,最直接相关的,自然是:我们今天还需不需要理想主义,还要不要堂吉诃德精神?——在这个风行虚无主义、享乐主义、颓废主义的时代,我们确实需要呼唤和坚守理想主义,我们仍然需要堂吉诃德精神,需要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博大志向,敏锐的思维,那对社会的深切关怀,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又是我们必须继承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当然,我们还要追问:要坚持怎样的理想主义?如何看待理想主义的价值与局限?
首先,我们需要的理想,是自发的,是我们内在生命所要求的,独立自主选择的真正的信仰、信念。
其次,我们需要理想主义,又不要将其绝对化。我是主张采取“既坚持理想主义,又质疑理想主义”这样一种比较复杂的态度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绝不能成为“狂信”,它必须是鲁迅所期待的那样,贯注着“明白的理性”精神,是理性而非狂热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必须贯注“自我怀疑”的精神,看到理想主义的有限与局限,是低调而非高调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必须有鲁迅说的“深沉的勇气”,贯注着鲁迅式的“韧性”精神,为理想的实现,锲而不舍,长期奋斗。
我们需要的理想同时是开放的,而不是独尊独断的,它坚守自己的信仰,又尊重别人的信仰,贯注着“思想、信仰自由”的精神。
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的讨论的主要结论。
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我们今天讲一个新的题目——关于思想和行动的关系的思考。
我自己对这样一个问题的思考,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始终是思考的一个中心命题。大体上,可以分三个阶段。
八十年代:对于行动、实践的呼唤
首先是在八十年代,主要是对于行动、实践的呼唤。这突出地表现在我的第一部独立的学术著作《心灵的探寻》里。这正是八十年代所提出的问题。当时最盛行的,就是尼采的说法:上帝已经死了。过去我们这一代人都坚信沿着毛泽东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就行了,到了八十年代,经过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破除了个人迷信,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怀疑。因此,我们走什么路呢?这是当时所面临的问题,大家都感到非常苦恼。
我在《心灵的探寻》的第三章“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里,谈到鲁迅的思想:“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部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的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卷3,页102。并重申了“曾经给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以鼓励和力量的”鲁迅那句名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没有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透露出了:对终于打破了偶像和自欺欺人的幻想,获得精神解放的“得救”感,和“传统”决裂的决心,从西方世界(“洋鬼子”)吸取资源的渴望,以及从新的实践里寻找新的希望的期待:这都是“五四”时代的,也是八十年代初期、中期的时代思潮与情绪,这是我所感受到和发现的二者的契合点。从今天来看,这样的历史重来,既是八十年代的意义,也是它可能有的局限。
我的回顾与反思
由此而形成了我的“五四观”,其实也是对“八十年代”的一种理解:“这是历史的转折时期、过渡时期。旧的规范、原则已经被否定,新的规范、原则还没有建立。在没有现成的规范可寻,即‘没有路’的情况下,人们只有一条出路:自己‘选一条似乎可以走的路’‘姑且走走’,一边探索,一边不断校正方向,总结经验,最后走出一条路来,并创造出新的规范,新的原则。正是这几乎一无所有的空白的地上,给实践提供了最好的机会。这是‘实践第一’的时代,是‘实践创造一切’的时代”,“对于革新者,这正是施展才能的大好时机,是进行新的开拓、创造的黄金时代。他们不唯信书,也不为人所束,充满自信力,同时,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在干中创造出一切”。——这都可以看出时代的乐观主义气息:相信通过群体的实践能够为中国找出一条新的道路来。我们当时以为又一个“五四”时代已经到来。
文章接着又反过来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道路做了一个反顾:“缺乏实践行动的机会与能力,曾经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悲剧与致命弱点。历来知识分子都有报国无门的哀叹,就像卧藏隆中的诸葛亮一样,知识分子在思辨中,常常能够对历史事变的发展(或其局部)作出惊人准确的预见、猜测,并且有自己的安邦治国的韬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诸葛亮那样的付诸实践的机会。有高于一般的思想,在或一程度上预见到历史事变的发展,却不能参与历史变革,对历史发展施加自己的影响。心灵高飞了,身体却陷在泥淖,思辨和实际脱节,只能清议空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