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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拿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又随手把钱塞入裤口袋里,手却留在里面不出来了。另一只手攫着药包,散漫地拍着腿侧。〃真想不到!〃他鼻孔里哼着气笑说了这句话。
雨势大起来,溅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边的铁栏杆也在出水,反正整个世界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泪。宁静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裤袋里的手复出了,把头发向脑后拨一拨,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了。〃
他是老得多了,一见面她就发现。头发已经半白,还好不秃。她记得他以前的皱纹。只在眼角那里,如今散布开来,整个人干瘦掉了〃你还好,没怎么变。〃他又说。她想他也只有讲这些泛泛的话,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走到街角,挤满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没有楼檐了。他把药包攒入西装袋里,免得淋湿。宁静看见了,问道:〃你有病?〃
〃没什么,有点感冒,买两帖药试试。〃他看看表又道:〃咱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绿杨村〃饭店。店里人满,他们站近门口等,可听到外面雨声哗哗的,里面又人声嘈杂。他贴近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她凑前道:〃快解放的时候。你呢?〃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子里加了点,道:〃'春来堂'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