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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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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他的绘画才能在壁报上表现出来,成为学校的知名人物。 
          
        阿明升到了初三,面临考高中。凭他的成绩是可直升本校高中的,但他想考一流的上海中学。母亲不同意他放弃直升,上海中学是高不可及的,必须有格外优异的成绩,方可问鼎。阿明是家中最寄托希望的孩子,因此,阿明的选择就不止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负了家庭的重望。阿明原本就是内向的性格,此时他都变得孤僻了。母亲在家中一贯专权,任何人都无法反对她的意志,她刚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来表达。母亲的叫喊让他害怕,而父亲无所措手足的样子尤其叫他辛酸。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多亏有阿援,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传递一些话,无非是哥哥向母亲要学杂费,或是母亲让哥哥加减衣服,就是这些闲账调和了气氛,使关系不至紧张到崩裂。 
          
        初三上学期,在僵持的空气中过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园路祖父母家去住。而寒假过去,直升高中的名单就要定夺。母亲按捺不住,去露香园路看他。正临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杀鸡宰鹅、烹猪烹羊的节日气象。几家共用的灶披间里,还挤了一张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边观战。母亲踏进门,一眼看见阿明悠闲的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就来拉阿明。阿明只轻轻地一拨,母亲就被拨到一边,然后夺门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车,跑得没影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弄堂里水管都冻裂了,阿明出走时,身上只穿了毛线衣,口袋里也没有钱。眼看着两天两夜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母亲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忽听门响。阿援出去,看见阿明已进了东厢房。阿援又惊又喜,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阿明说,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却让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浔。祖父母一向看不惯母亲压抑父亲,继而又压抑孙辈,正好趁此机会给媳妇点颜色,替儿孙两代出气。这几日里,阿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学,有那么严重吗?这样,他就想回家了,但仍不肯去见母亲。母亲知道他回来,也已安静下来。到了五六月间,文化大革命发端,大学中学停课,升学亦暂停。阿明和母亲的分歧就此消除,他们也不必再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妥协了。 
          
        阿明参加了红卫兵,多少是随大流,但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的绘画才能。原先他只是在壁报上题图,或是画板上速写,如今则需将画幅开得极大,撑足一整个宣传栏,有时是将白报纸连起来,从楼顶悬到楼底。他特别热衷于描绘盛大的场面,总是向往外在的形态,就像他小时候羡慕阿援能够生动地表达感情。 
          
        有一回,他被邀请去外区的宣传栏上画画。回来时,路过一条暗巷,自行车磕磕棱棱地压过卵石路忽然间,车轮被什么卡住了,没容他低头看,七八个人围上来,将他拉下车,一拥而走。他脚上的鞋被踩掉,鹅卵石圆润地硌着脚心,又转上水泥街道,再被推上一段楼梯,进了一个房间。阿明处在极度的惊惧中,等喘息稍定,他看见自己被关在一间堆着破烂桌椅的厕所里。 
              
        20 “狱友”     
        以后的两日,阿明被移到一间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墙上却还留着黑板,一张地铺从黑板对面的墙脚直铺到三分之一处。到第三日的晚上,这间“囚室”里,又来了一个人。 
          
        月光照耀中,那人悄然入门,两人对视一阵,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孩子,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老头。老头长了一张枣核脸,疏眉淡眼,有些顽童似的神情。老头问他:你是什么人?阿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走资派。他的顽童神情使这回答变得好笑。坐了一会儿,阿明说:可以躺下,他们不管的。老头却不同意,说:我们应该自觉遵守制度。什么制度啊,囚禁的制度?老头却说: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头请教“生活的制度”是什么意思。老头回答:晨钟暮鼓,三餐一宿。阿明说不需要。老头说:我们需要创造出一些仪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诉自己,白昼开始了;睡觉呢,则是进入夜晚了。 
          
        老头姓王,曾留学美国,攻读数学,现在是中学校长。阿明不免惭愧,他有什么资格与王校长同囚一室?这又是因为什么呢?王校长说:可以用约分的方法找出原因――我们的年龄,身份,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公约数,性别,我与你都是男性。阿明笑了。还有一个公约数,王校长说:我是数学家,你呢,是画家——这就是我们的公约数,我们都是天才!阿明又笑了。自此,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数学。 
          
        数学是什么?阿明问王校长。王校长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变成一个顽童。数学和绘画相像,王校长说:也是要描绘事物的形,但数学描绘的事物是抽象的,就是“数”,总起来说,数学就是“数”和“形”。阿明问:你们的“形”和我们的“形”,有没有联系?王校长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关系的,“几何”的概念就是来自尼罗河泛滥,计算涨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发展到后来,越来越没联系了。阿明再问:那么它的描绘是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绘画是在纸或者画布上,哪怕是一面墙,总归有个地方。王校长帮他说出了这个意思:你说的是“载体”,思维,王校长回答说:思维其实也是具体的,古希腊有一个著名的悖论,阿基利斯追不上乌龟,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条件,就是让乌龟先走那么一小点路。阿明兴奋起来:不可能!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够乌龟爬老半天!王校长站起来:我们必须从实际中脱离,站在逻辑的空间里。你听好,开始,乌龟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举步,乌龟已经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乌龟无数步呢!王校长笑得更快乐了:无论他速度多快,他总是跑在中途,跑过一半,再跑过下一半的一半,永远是在中途,而乌龟已经开始下一程了。阿明说:你在讲什么呀? 
           
        王校长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笔,画一条横线: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处画一点——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再画一点——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一点——这是永无止境的,阿基利斯永远是要先抵达一半,再到终点。阿明很有把握地在线底下画一道:这条线全长多少?王校长说:你又落到现实的窠臼,不是说了,这是另一个“载体”! 
           
        阿明懵懂着,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长将胳膊背到身后,很像一个学生朗诵和歌唱的姿势,宣讲着那一个空间的情形。有几次,阿明用现实中的事物去对应,都被王校长否定了。他不由发急地说:你这简直是唯心主义!王校长就说: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客观的。什么是客观?存在的。什么是存在?可以证实的。王校长又笑了,眼睛弯下来,嘴角翘上去。可是阿明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证实,你认识——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唯心主义言论。那么——王校长近乎胡搅蛮缠地质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吗?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阿明再也说不出话来。王校长继续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可证实的世界,一个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来:这不就是乌托邦?!王校长说:你说得对,数学就是一个乌托邦!王校长的课程难度太大了,阿明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 
          
        可是第二天,他们都还来不及告别,就分手了。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就出门去打听王校长的下落,可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他又打听数学家,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看上面低头站着“牛鬼蛇神”中有没有王校长。其实,他已经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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