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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到这女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一种教训。凡是从这样人口里出来的话语,决无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这无心的批评却偏向于同情这边,那自宽君会高兴得发疯。
干急是无用的事。女人就决料不到身旁有个人在等候处置。然而呆着话来了。
“听四姐说及,我不信,嘻,当真的。——你瞧第几篇?”
“是说什么地方请他去讲演,又为这些人在无意中把他赶去。”
“第几?”
“四十八页。”
听到两个人说到自己头上来,又所说的独独是《山楂》上一篇全是牢骚的顶短的小说,自宽君几几乎不能自持到这边答起话来。他想说“还有那九十一页上的可以看看!”
这又归到他的旧日主张上来了。朋友曾说过一个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处置一切眼前事情。一个平常人,却反而有时发迷,不知如何应付为好了。
自宽君将怎样来搀入这讨论?他先以为听听别人的批评,是顶幸福事。这时又想不单是听读者的意见为重要,且自以为在一个读者面前还有指示她省却选择精神专读某篇的义务。这义务缺少那认为较好的机会来尽,就非常使自宽君痛苦。
顶幼稚到顶高明的自介给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个全不能实用。设若是会场,是戏院,是学校,就容易多了。可是这样的地方,顶容易使人误会,一开口,一举足,就不是自宽君敢大胆无畏试试的!
接着在女人方面,其中一个又格格的笑,说:“不知是谁说:妙极了。这比许多翻译还要好。一种朴素的忧郁,同一 种文字组织的美丽,可以看得出这人并不会象自己说得那样不可爱。”
“先听密司张说她的一个同学和他是同乡,且曾见到过,是长身瘦个儿的人。……周二先生你是会过?”
“怎么不?我听他讲希腊古诗,十分有趣。……”“还有一个姓冯的,文字也非常美,据说学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讲求美,是创造社人骂的。不过我主张重视美。两种都重要。不是有了内容就不必修词。”
“是吗!那这本书真合了你两个条件了。”
“……我又不是什么批评家,说话不算数!”
“但你看得多。说,哪几个好?”
“我欢喜鲁迅。欢喜周二先生。欢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
还有这本书,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评家了。哈,……”
……偷听别人谈话以后又去偷看,才知道说欢喜的就是那大一点儿的女人。
女人的说话,每一个字都有一对翅膀同一根尖针,都象对准了他胸口扎过来。心为这些话语在心腔子里跳着。血是只在身上涌。自宽君又疑心这不过是自己一种幻觉,其实别人或许并不曾说过一句话。
天下事正难说,在这种情形下头,自宽君若并不缺少那见机的聪明,急急走开这地方,故事也就结束了。若有另一 种把握,人不走,就站起来采取一个戏剧中小丑行径,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说,对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谁能知道此后会成什么局面?
在一种动的情势下虽一瞬间亦可成为祸福哀乐的分野,但不动,保持到原状,则时间在足下偷偷溜着跑着于一切仍无关系!
船坞边,时间是正无所拘束的一分一分过去,看书的人仍然一旁看着一旁来谈论,无可如何的自宽君也仍然是无可如何的呆!
那边无意之间把自宽君的名字挂在嘴角抛来抛去,自宽君的身子也象在为这女人抛来抛去。毒的东西能使人醉瘫,也没有比这事更使自宽君感觉到中毒一样的苦恼了,难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样设法避开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为人“忘却不理”一 面为人“念着憎恨”比较,自宽君所取的就毫不迟疑说是要后面一种。如今则不仅世界上人并不把他忘却,且口角上挂着自己的名字的又是这样年青好女人,这苦且愿无终期的忍受下去了。
远远陪到别人坐下行其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主义,是自宽君能采取的唯一主义!
在心中,对于情形变更后,也想着那“靠天吃饭”的计划了。女人走,就是跟着下来。
女人出了门,就念着那句“由他去吧”的诗,再返到图书馆去消磨这消磨不完的下午。
这一种精神算真难得,许多无用的人就用了这种精神把自己永远陷到一种极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却过得平安自在。
倘若这时一个熟人从南边路上过来,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宽君也盼着是有个熟人来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这一 行人仍是三个!
七
走到船坞尽处将转过大道,他与一个李逵一点不差,竟赶上前去拦阻到那路。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说,吹着大的气。
“先生——?”那大一点的女子,似早已料到这一着,有把握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笑着微带怒容的神色,使自宽君将所预想的一贯美妙辞令全忘去。为这半若讥讽半若可怜的问话,路劫的人倒把脸弄得绯红了。
呆着不知说什么的自宽君,见女人想从坡上翻过去,就忙结结巴巴的说出想要同她说两句话的意思。
“有什么说的?请说罢。”女人受窘不过似的轻轻的说着,就又停顿脚步下来,两个女人且互相交换那憎着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们的姓名,不是坏意思。”
这种话,在自宽君自以为是对一个上流陌生女子最诚实得体的话了。这书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却并不缺少那隽妙言词,实际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说的话,真没有说得比这再失体的了。
小一点的女人听到这话就脸红。大一点的却仍然不改常度的笑着说:“先生,为什么定要知道我姓名?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 ”
说但我什么?就没有说的!别人问他为什么定要知道姓名,就说不出口。又听到女人说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就临时发觉自己莽莽撞撞拦阻别人的行动的过失,自宽君真不知要怎样跳下这虎背了。
于是他又说:——“我明白这不应当,不过并无其他恶意。”
女人见尽在“恶意”上解释,又明明见到这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们今天真对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谈。但若是要钱,说要多少,这里可以拿一点去。”
那小的见到同伴说送钱,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误会了我!我想你们一定愿意抽出你们空暇时间咱们来谈几分钟的,我想你们对于认识我总不会不感到高兴。我们可以到那旧地方去坐一下。
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东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证。“他指到女人手上的书。
两个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个钱袋子,一把伞,两本书(书,就是书!),可是听到这不伦不类的话,凛然若有所悟认定站在对面的人是个疯子,怕起来,把先前的客气礼貌以及和蔼颜色全消灭于一瞬间,骤然回头跑去了。
人象真疯了。他赶去,又追出前面拦着两人。
“你不要装成疯疯癫癫,这地方有人会来,先生,这样的行为于你很不利,一个人应当知道自重,同时还应当记到尊重别人。”
自宽君在心里算计,“这样行为于自己是自重?这样行为是尊重别人?是我故意装成疯子?这样为人见到把我又怎样?
… “
他见到那大一点的女人,在生气中复保存那骄傲尊严的自信,因而还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伤心。
“你们把我误会了。”他现着可怜的自卑的神气说,“我要求你们谈一谈话,也许可以从两分钟的谈话上面互相会成好朋友。请两位不要那样生气。也不要那样的鄙视人,一个人相貌拙鲁一点,衣服破旧一点,也不是他的愿意。我们常常可以从丑样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肠以及美丽灵魂来,在一本小说上面不是有人说过么?”
说了这一篇话的自宽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脸上颜色。
自以为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内心表示给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复第一次镇定了。但自宽君苦心孤诣在刚才所说的话上引出自己的书上的名句来,可是这时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宽君,为什么又不爽快的说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