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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北海图书馆看书,在自宽君看来,那是算顶合式的地方。
但见人拿书到北海来或是坐到大路旁板凳上去看,则总觉有点装腔作势的嫌疑。纵自己是如何欢喜看这书,从别人看这情形,多少会疑到是故意卖弄的!
如今这女人就有着书两本。自宽君见人还未来,就作为起身去望湖中景致模样,把眼溜到女人桌上去。这一来,使朋友心跳不已。情形的凑巧真无比这事更巧的了。这书不是别的,就是自宽君作的小说— 《山楂》,再看,也一点不错,是《山楂》那一本书!恐怕书有同名罢?不。封面也不差,自己的书自己不会瞎眼吧。其他一本也是一个样,看那头上的绿字可以知道。这又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心情。
照例在平时,把面吃完是白水嗽口,嗽完口就走。此时自宽君,却泡一壶茶来,人依然坐下了。
天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因缘啊?!
把书印出来卖,拿书铺版税,无论如何一版总有两千个读者,这两千未相识的朋友于自己总算是同情者了罢。然而这类读者虽从书的销数上可以断定是并不少,可是主顾俨然同自宽君本人无关。是些什么人来看这书,他就常常想到也是一些空想。既无一个人从他手上寄钱来买这书,也不曾在书摊子边见到谁出钱买这书看,因此书出版以后,除了用着各样柔软言语请求书铺老板早为结账外,读者却全不问了。如今却见到这样两个青年女人拿着这书,且这人又是那么样清雅秀丽,不能不使人在心中生一种感激,以及由感激中生出一点无害于事的分外乐观!
重复坐下来的自宽君,就是要等这女人回来。他愿意用一种方法使这女人明白在对面隔一张桌子坐的就是所看新书的作者,可是找不出这自己表现的方法。自己既不能象唱戏那么先报上名来,从别的事上又总觉不很合适。在中国此时,男子除了涎了脸皮跟着荡妇身后追逐外,男女间根本上就缺少那合宜的认识习惯。想认识一个陌生女人,除了照样极无礼貌外,就没有法子可设。
在自宽君也并非定要这女人知道自己不可,因为一个读者,也没有必须认识一书作者的义务。不过他以为若果是这书曾给予了这女人小小欢喜,那让她知道这给她欢喜的人,就坐在五尺内外,究竟是一件两有裨益的事!
又想起,到这世界上来,得着许多非你所能担受的骂名误解,为人当着活奴隶,一副机械样子的生活下来,不图还有这样的人来看这书,又未免伤心眼红。就是这样的人拿着这本书一天,就不必去看内容,也就算是有了懂过自己的人,自己是在作着有意义的工作的人了。看到这女人把这书中的不拘某一篇从头阅览到结果,那所得的愉快将比这书能为书局印行还更值得欣庆。唉,女人,女人这名词,同一个无用的在为生活作文章的穷人,隔得有多远!女人为甚生来要“高贵”这类名词作装饰?就是为得女人以外有我们这类人在!
决心等着的自宽君,想到一切只差要哭出声来。心中只酸酸的如刚吃过一肚子杨梅一样。当然不到五分钟这两个女人回到坐位上来了,自宽君又忍痛想索性走了到别处去好。
但是走不动。一种不可解释的吸力,从那边过来,吸住了他动弹不得。这吸力,也可以说是在这边,吸着了对面的人,不然别人动身他就不应当跟到又走!
“瞧呵,这下流。”谁不以为在一个青年女人身后有意无意的跟随为可笑可耻呢!?
但谁又能否认这是这个时代同女人认识唯一的一种好方法。
别人走到九龙壁,九龙壁左右有自宽君在。别人走到北海董事会里去,那里又可以见到自宽君的寒伧脸子。
久而久之,象是这也给女人中那个略稚小的觉到了。这两人不在董事会久呆,就又转入濠濮涧。
自宽君,怎么样?自己为自己算计。是转身到图书馆去陪那位阅览室管理人坐冷板凳极宜于自己。且到了那里就可以大白日下睁着眼睛作着好梦,用眼前的事实作梦的影子,在这事实表格空处填上那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好处,不失一个稳健可靠无用畏怯脸红的法子。
上策不取取中策,是全放下不去想,少胡思乱想则也少烦恼。放下自然是放下,难道不放下到耽一会儿别人出了园门还跟人到学校不成?不过眼前要放也不能,真为这受罪!还有下策者,是仍然跟着下来,这地方是人人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高兴到什么地方玩就来玩,别人可以走的我照例也可以走,实在要分手,就在莫可奈何情形下,看着她走去。下策亦不算顶坏!
独采取这下策,这就是坐牢的因!
先是怕别人察觉,以为在察觉了略露着不和气的脸色以后,就即刻避开,那结果也成“挨而不伤”。谁知到人察觉后,颜色不如他所预想的难看,“软泥巴插棍,越插便越进”,胆子更大,心情也就更乐观,就又继续跟着下来了。
女人匆匆的从濠濮涧东边南门走向船坞去,自宽君,小窃一样在后面二十步左右送着,露着又腼腆又可怜的神气。女人一回头,就十二分忸怩,担心别人在疑他笑他。
在女人方面,也许以为在身后为一习见之穷学生,虽有意跟在后面,总不会用比跟在身后行走更可怜的方法扰闹,也无妨于游玩兴味罢。
到了船坞码头边,见有两个人在撑一只船离开码头,把水搅得起小浪。
女人似乎有意避开自宽君。两人悄悄商量了一阵,到近水处石头上,坐下了。
又有三个人来到码头边取船。一个较年青的太太,望望这女人,又望望痴痴愣愣站在太阳下的自宽君,就同她的同伴一个小官僚样子的中年汉子,低声半羡半怪似的议论,不消说是这妇人已把自宽君并成同另外两个女人是一块同行的人了。本来在踌躇着是“走”
与“坐下”之间不能一定的是自宽君,见有人对他下了议论,就决定拣一块石头休息,决定要在今天作一点足以给他日自己内惭的事了。
坐船的人把船撑出坞就上船去了,码头上大柳树下纵横剩了些新作的或待修理的船只,和几个管船人。此外就是自宽君与那两位了。
……望不得那边,再望别人就会走去了。
打量虽是打量着,但仍免不了偷偷瞧她们是在作些什么。
在那一边也似乎明白这边人眼睛是不忠厚,然而却并不想走,且在那石头上把书翻开各人一本的看着。
设若自宽君身上穿得华丽不相称,是白脸,是顶光致的头发,又是极时髦的态度,则女人怯于这新时代青年,怕麻烦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象从模样上也看得出不象是那些专以追逐女子为乐的浪子——说“不象”还不切实,简直还可说不配。
自宽君又何尝不是瞭然自己是在体态上有着不配追女人的样子才敢坐下来的?
因为别人是在看自己作的书,自宽君的心中有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涌。在十步以内,就是那极忠实的读者,且这读者的模样又如何动人!
这里我们不能禁止自宽君在心中幻想些什么,假若在这情形下,联想到他将来自己有一个妻也能如此的专心一志看他所作的小说,是算可以原谅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这在现时低了头,诚心在读他小说的人,幻想作他将来的妻,或将来的友,也是事实所许可的!
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这么两个的友人,怎么样?假若有,自宽君将不知到要怎样了。这切于实际的梦,就不是一个落拓光身汉子自宽君所敢作的梦!
然而这可以想些什么?他想听听这两个读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评。自宽君想把女人作一面镜子,看看这镜子所反映出来的他小说内容合不合于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败的影子。
六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书便丢开,合意则按照脾气习惯笑笑,这类女读者,自宽君不是不见过。又或者,连看也不曾看,为应酬起见,遇于广众中,也顺便惠而不费夸赞两句扒搔不着痒处的话语,如那个去拜访法朗士的基太太一样,这样女读者也见过。
如今不是这人了。他相信,正因为对方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同这书有关系的人,则只要她们谈话谈到这书上去,总有极可贵的见解!一种无机心的褒贬只在眼前即可以听到,自宽君衷心感谢今天命运所能给他的机会。
他算到这女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一种教训。凡是从这样人口里出来的话语,决无有那空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