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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
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80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
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
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
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
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81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
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
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
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
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
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
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
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
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
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
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
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
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
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
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
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
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
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
:”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
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
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
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
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
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
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82一个女子在温泉中沐浴,赤裸的身体在泉水中闪闪发光。她的倒影分散又凝聚,漂泊盘旋,宛如一从兰草。她
的蓝棉布和服挂在池旁的树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嘹亮的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