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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
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
萦绕我心。
73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
“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
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
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
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
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
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
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74“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
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
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
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
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
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
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
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
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
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
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
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
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75“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
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
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
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
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
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
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或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
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
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
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
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
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
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
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
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
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
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
着我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