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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咕嘟的水,冒着热气却又滋心润肺,使人觉得周身都如刚洗完澡样热暖轻快,天宽地阔。李广智说完以后,大家都把目光落到我身上,那些目光枯木逢春、焦渴干燥地从我对面,从我左右围过来,像一堆饥饿的孩子和老人,望着一个手拿馒头的中年人,似乎我不把这个馒头给这些孩子和老人们,也许他们会叽叽哇哇活活饿死(也许他们会像狼一样朝我山呼海啸地扑过来)。这当儿,会议室里宁静无比,沉寂如死(置身那里,仿佛是置身在荒野的坟地中),空气滞重坚硬,一堆一团,像石块样挤着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也许是9点、也许是10点的夏夜的月光,在我背后的窗玻璃上,如纱绸般摇晃和摆动,乳白色的窸窣声,从玻璃的毛孔中挤进来,在会议室宛若柳絮飘落样,响着和飞着。在会议桌的上空堆积起来的焦虑和呼吸,也仿佛将燃的干柴在着火之前冒出的一团团的烟,呛得我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似乎再不透出一口气,我就会活活被憋死。坐在校长和书记的正中间,我手里拿着校长亲自为我削的大苹果,看了看校长的脸、书记的脸和所有校领导们的脸,看见了那片腊黄和暗青,如一片憋在阳光背后的云。然后把一直擎在手里的苹果放在水果盘子里,把被苹果弄湿的左手在右手上擦了擦,我便天光大开,顿悟似的说了一句恰如其分的话。
--现在几点了?
校长看看墙上的挂表说,天已经不早了,我们就照研究的方案落实吧。说为了保护杨副教授--杨教授,让杨教授躲过这一事件和风波,我们先安排杨教授到医院住一段时间院。到哪个医院合适呢?党委的意见是安排他到学校精神病附属专科医院去住几个月。这样我们就可以和上边说他长期患有神经官能症,病发时会稍微有些精神不正常。说他三天前带领学生上街组成人墙抗风拒沙时,正好是病发期,所以学校再三阻拦没能阻拦住。说那场抗风沙事件,虽然在国际上给中国带来了负面影响和被动,可那只是一个精神病人引发的一次偶然事件,和中国环境治理的实际情况不相符。说到这儿,校长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来,瞟了一下会议桌旁的领导们,沉默一会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又薄又黑的干嘴唇,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大声道,我们的工作原则一向是民主和平等,少数服从多数,多数服从民意,现在同意中文系杨科副教授--杨教授精神有病的请举手,不同意的可以沉默,可以把手放在桌子上。
张校长的话音一落,学校的书记首先跟着把右手握成拳头,宣誓样举在了半空里。
一个副校长跟着也举了。
一个副书记跟着也举了。
组织部长也举了。
教务部长也举了。
最后李广智看大家都举了,犹豫一会,也把右手举在了半空里。
所有的校领导,都举起右手同意我有精神病,同意我明天就去学校的精神病附属医院疗养和住院。那举起的右手,像一排箭杆杨般围桌而立,使会议室里到处都弥漫着森林的腐味和他们捏在拳头里的汗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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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5。白驹
5。白驹
我去精神病院住院是在来日的上午9点40分,学校的学生全都上课时,教育部有位司长亲自带领的庞大调查组,还未及驻进学校的宾馆里,我就在这空当被学校医院的救护车送往了精神病院里。
离开家前,我和茹萍告别时,说了一番很动人的话。我说茹萍,我去去就回,以前哪儿对你不好了,请你不要记恨我(悲壮的样子和永别一模样)。我还说,虽然是住院,可学校昨晚雷厉风行,已经连夜把我的副高晋升为正高了,现在我都已经是教授博导了。是名副其实的教授和博导。等我住院一出来,我们不仅有了100万出版《风雅之颂》的专用经费,还能分一套五室三厅三卫的大房子,和学校的院士们同住一栋专家楼。说,说不定,今年内我就能当上中文系的系主任。
我走时,茹萍似乎想提着行李下楼去送我,可却被我的客气拦在了屋门口。别送了,我说你下楼别人碰见后,还以为我真的有病呢。她就果然不送了,果然说你走吧,安心去养病,我还要备课呢。我两个就在我家客厅分了手。分手时我跟她说了最后几句话,说李副校长是个大好人,昨晚举手表决时,他犹豫大半天,才最后把右手举起来,而且他的手还是举得最低、最不坚决的。我说你一定跟他说一下,说我杨科谢谢他,我真的没有藏他的裤头呢。我要藏他的裤头了,我就不是知识分子不是教授了。我要藏他的裤头了,他可以建议让我一辈子都当副教授,可以把我的副教授降为一般讲师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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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风雅之颂(1)
卷四风雅之颂
学校的精神病附属专科医院在皇城正北的平昌县,离市里最少有50公里路,坐落在一脉山下的田野里,如同荒郊野外的监狱样。因为病人都有精神病,害怕闹出事端来,就在那旷野上围了很高的墙,墙上还架了铁丝网。围墙一律是红砖,红砖墙上一律写着--给我一个糊涂,还你一个清醒--和--医人治病,救死扶伤--那样的标语和口号。门口的保安年轻力壮。门里的花草柔美飘香。走过花草后,医院里的前排是一栋现代化的六层门诊楼,后排是甲区、乙区和丙区的三类病号的病房和治疗区,其余的空地上,都是塔松和冬青树,花池和草地。整个医院和花园一模样,鸟语花香得让人麻痹和心寒。无论你此前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走进那几亩地大的花园里,过了门岗你就是精神病的患者了,就必须接受人家的检查和治疗。而且那检查是从你走入大门开始的,不是从挂号、就诊、坐在医生的对面桌前,问东问西开始的。
我到那医院时是上午11点,郊外的日光明亮灿烂,六月天晒到皮肤上,有一股青绿的凉爽沿着你的毛孔朝着你的血管里浸。城里从没有过的绿晃晃的风,带着灌浆的小麦香,在田野上肆意地飘荡和挥洒,把救护车的车窗打开来,望着外边漫无边际的田野,和送你的校医们说着话。我说上帝呀,快割小麦了。他们说杨教授,说这儿是精神病院,其实是个疗养院。我说你们闻,空气里有一股鲜牛奶的味。他们说能来这儿住院的人不是官至正局、副部的,就是特别有钱的和院士级的高级知识分子们。你是学校的普通教授,和校长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让你到这儿来疗养呢?我说我要住多久?他们吸着鼻子说,就是啊,麦穗又长又大,和过去乡村洗衣服的棒槌样。
说着说着医院就到了。
大门口有两男一女的医生和护士,在按点按分地等着我。待学校的救护车停在大门口,他们过来和学校的门诊医生握了手,进行了互相交接和签字,我就像一件东西样,被校方交给精神病院了。剩下的是精神病院的两个中年男医生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他们相互看一眼,又都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怀疑地瞟我一会儿,然后提着我的行李,带着我朝医院里边走。穿过医院门诊楼前几十米的空地时,我说我是来这儿疗养的,他们都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可一点儿病都没有。
他们又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我是一位专家,我是一位名教授,学校没有向你们介绍我?
他们朝我点一下头,又相互看着抿嘴笑了一会儿,就到了门诊大厅里。大厅内空荡无人,只有推着药车的一个护士穿过大厅走过去。她穿着白大褂,在四面洁白的墙壁下,如同大厅里不慌不忙地飘着一个白色的幽灵般。然后也就到了电梯旁,女护士去按电梯的开门键儿时,那个高个的医生忽然拦住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用疑怀的口气问--
你真的没有病?
点了一下头,我说你们这儿倒干净。
那医生指着电梯上行的三角键儿说,按这个键电梯是向上还是向下啊?
我说,上。
又指着向下的键儿问,这个呢?
我说,下。
他又从口袋取出印在两片塑料膜上和电梯键一模一样的红色三角形,往电梯上行键和下行键的左边贴一个,右边贴一个,使那两个等边三角形各有一角指着左,一角指向右,然后他指着向左的三角说,按向上的键电梯就向上,按向下的键电梯就向下,那现在我们按这个指向左边的键,电梯向哪儿走?
我说,左。
他指着向右的键,再按这个呢?
我说,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