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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国度。她的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班保尔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谢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海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戴还不错。她总是披着班保尔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盛装了,六十年来,她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儿子皮埃尔结婚时,她把它重新染过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翘,可是她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烈地追求过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年轻人——他的儿子们——在工作台上创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笨拙的玩笑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到格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从冰岛回来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国,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有人(她所认识的一些城里的绅士)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西尔维斯特的一个哥哥若望·莫昂是个逃兵,家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但他毕竟在美洲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够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祷告;然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西尔维斯特祈祷,她力图快些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墙壁上的落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班保尔总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冰岛的恋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日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咖啡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老水手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间。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着海的那一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海就在近旁,就在这些小巷的尽头,水手们就沿着这些小巷走上坡来。她的思想奔向那永远吸引、迷惑而且吞没着人的辽阔世界;奔向那遥远的北极洋,盖尔默船长的玛丽号就在那儿航行着。
这加沃家的孩子是个多么古怪的小伙子呀!用一种既大胆又温柔的方式向她进攻以后,现在却逃走了,再也逮不着了。
……
随后,在她漫长的沉思中,她又重温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经过一夜的旅行,从巴黎开来的列车,在雾气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亲送到了甘岗,天气非常冷,黑夜正在隐退,这时她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印象:这古老的小城,过去她只在夏天才经过,此刻简直认不出来了。她在那儿有一种突然掉进乡下人所说的“往昔”——往日的遥远年代——的感觉、离开巴黎,竟是这样的寂静!这另一世界的人们的静静的生活列车,就这样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雾中行驶!这些幽暗的、阴湿发黑的花岗岩老式房屋,这残存的夜,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现在由于她爱着扬恩而让她觉得可爱的这一切,那天早上都显得忧伤凄凉。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妇已经打开大门,她经过的时候,瞥见室内古旧的陈设和巨大的壁炉,刚起床的老奶奶裹着头巾,神态安详地坐在炉边。天稍亮的时候,她去教堂作祷告,那雄伟的大殿在她看来是多么阴暗和庞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远而损坏,它那墓穴般的、陈腐的硝石气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么不同!圆柱后面一个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蜡烛,一个女人跪在烛前,无疑在许什么心愿;微弱的火焰在穹隆里轮廓不明的空间内几乎完全没有亮光,……她突然重新体验到一种自己已经忘怀的感觉:在她很小的时候,当人们带她到班保尔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祷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和凄凉。
这巴黎,她当然不留恋,虽说那儿有许许多多美丽有趣的东西。首先,她在那儿感到受约束,因为她血管里有着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儿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个个都体态纤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线,她们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姿势,很善于在撑着鲸骨的紧身褡里扭来摆去;而她是太有头脑了,绝不会试图模仿这类举动。她戴着每年从班保尔定做的头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颇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没有意识到,人们之所以频频地回头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可爱极了。
在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种高雅风度,使她颇受吸引,但她知道这类人难于接近。其他的一些,阶层较低,可能愿意与她交往,她又不屑与她们为伍,倨傲地避开了她们。因此她在那儿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她几乎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所以她毫不留恋那离乡背井的、孤独的生活。
尽管如此,她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凉,仍然大吃了一惊。想到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马车,更深地钻进这个平淡乏味的地带才能到达班保尔,她不禁心情抑郁,烦躁不安起来。
这是个阴天,整个下午,她和父亲乘着一辆又小又破、四面透风的驿车旅行,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沐着雾气凝成的小水珠的树木的撞憧怪影下,经过了一些凄凉的村庄。不一会他们就得点灯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两道孟加拉焰火似的发绿的光,好像在马匹前方的两侧奔跑,这是两盏前灯投射在路旁无尽的绿篱上的光,为什么十二月里突然有这么绿的树木?她起初很惊讶,俯身想看个明白,随后她似乎认出而且忆起这是荆豆,是生长在悬崖和小径上的海滨的常绿荆豆,它在班保尔地区是从来不会黄萎的。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较温暖的风,她于是相信自己认出了,感觉到了海……
这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兴奋而且愉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