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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棵碗口粗的青㭎树上,等着老鹰食去。
何美挂出去的当天,温氏特意去朱氏板下割牛草,她垫了两块石头,站在高处看了看箢篼里的死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话,感觉何美已经原谅了她,才背着空花篮回去了。
不到一年,陈月香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取名何口。这名字是读过半年书的何大取的,一是因为大女儿是害嘬口疯死的,取这名避邪,二是跟“活口”谐音,显得吉利。没想到何口刚生下三天,就得了姐姐一样的毛病。何大扑倒在床边,呜呜地哭。陈月香没哭,她翻身下床,抱着何口往乡上赶去。乡上的医生给何口扎了银针,他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当确信儿子不会死去,陈月香才哭得伤心断肠。这样,何口就成了我的大哥。
我母亲陈月香的生产能力,远比我奶奶许莲强,她接二连三地生了我二哥何祭、大姐何菊(由于何美死去,何菊就成了大姐)、二姐何月,之后是我,我之后是一对双胞胎,先出者何武,后出者何本,何武下地还没来得及打理,又见一颗头冒了出来,何大忙于应付,冷落了何武,何武就被冻死了,他的名字也是他死后取的。双胞胎之后是幺妹何青。陈月香共出九胎,养活七个,使我们家成了一个大家庭……
何口的脸圆圆的,不像陈月香,陈月香的脸长,正与她高板板的个子相衬。何口有点像何大,但他少去了何大脸上的苦相,多了一分机智。刚生下的小孩,就像春天出土的小草,风一吹就变个样子。不管多么劳累,何大从坡上回来,汗水也来不及揩,就扑到床边去,逗何口玩。逗一阵,何口并不理他,他就盯着何口的眼睛鼻子看,自言自语地说:“是他妈个文官相!”陈月香嗔骂道:“养不养得活还不晓得哩。”停一下,又说:“长大了莫像你那样讨口就好了。”何大浑身一阵抖索,猛地把儿子抱起,紧紧地搂住。他责怪妻子不该乱封乱赐:做过四川提督的罗思举“罗大人”,不就是因为母亲乱封,使他年轻时受罪当了小偷和强盗么?
医生说,“嘬口疯”这样的病,如果满月后还不复发,证明这娃娃命大,可以养活了。何大已经两个多月,没再发病,何大夫妇于是完全安下心来。
不再担心孩子的生死,何大就想到应该感谢一下坡上于他有恩的人。过去于他有恩的,在何家坡首推小媳妇,其次是陈氏一家,可几人都已故去,现在,对他最有恩情的,莫过于何中宝了。新房上梁那天,如果没有他,不会那么闹热,何况他是特意从乡上赶回来的。
何大跟陈月香商量,打算请何中宝吃顿饭。
何中宝从乡上回来的那天晚上,何大避了人去请客。何中宝所住的地方,是他父亲何华强分给何莽子的老房子,靠近掩埋何地及许莲尸骨的堰塘边。何大需下一坡石坎,再斜插一段苦竹和桤木树掩映的土路。何大走到何中宝的家门口,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也无声息,与他傍邻而居的何莽子屋里倒显得闹哄哄的。何大想,何中宝一定到他兄弟屋里了,犹豫片刻,回了家,准备等一会儿再去请。
这时候,何中宝的家人的确在何莽子屋里,他本人与他大哥何中财却正躲在自己家里,于黑灯瞎火中悄悄说事。何中财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再这样下去,他就受不了啦。何中宝劝他忍着点,一个国家,一时东风占强一时西风逞盛,不是啥稀奇事。一个人,三穷三富不到老,这是祖先说过的话,这话一点不假。我何中宝现在已经是副乡长,先拿你开刀,是表明个姿态,但只要有我在乡上把持着,你吃不了多大的亏。何中财还是流泪。何中宝见不得大哥那副没出息的卵样,给他出主意,让他赶快学一门手艺。一个手艺人,不管他是啥成分,都有被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别人需要你,你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尊重。在何家坡,篾匠有了,就是李篾匠,石匠也有了,还是李篾匠。现在,李篾匠的石匠活做得山响,建屋窖磉,死人錾碑,没哪一样离得了他,别的石匠不是没有,可都不如他的活做得好,只是不管他的石匠活多么精湛,人们还是呼他李篾匠。至于木匠,已经有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在学,论灵巧,何中财搞不赢他们。弹花匠还没有,可何家坡不产棉花,坡上人翻新老棉絮,都是隔上三年五载等水县来匠人、水县的弹花匠多得就像那里旧时的妓女,活路最多做上半月也就完事,学了也无用。思前想后,还是学铁匠好。何家坡没有铁匠,可在农村,铁匠一年四季都有活干,锅要补,弯刀镰刀锄头犁耙要打,没有这些用具,就做不下地里的活。以前,何家坡人总是上坡下坎把家伙背到东巴镇上去做,如果坡上有了自己的铁匠,谁愿意跑那么远?何中宝对大哥说,你不要东想西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学铁匠活!
何中财同意二弟的意见,可心头涌起无限的伤感和愤恨。想当年,整个何家坡,谁不惧他们几分,谁走到他们屋后不要停顿一下,闻一闻他们“打牙祭”飘出的老盐菜和肉炒的香味!现在,狗也不如的何大竟也体体面面地活人,还当副社长,可他何中财却夹着尾巴,无一根球毛的小孩也不敢得罪。乡里和周子寺台(大队部所在地)开会,哪怕到了春天尾子上,也要通知他背青㭎棒去供人烤火,去年冬天,他背一百多斤的青㭎棒去乡上,大雪封山,坡陡路滑,他踩虚了脚,从泪潮湾滑下去,差点折断了脖子……
黑暗中,何中财看不到兄弟的脸,不知道何中宝的脸上长满了紫红的疙瘩。
何中财也好,何莽子也好,事实上都不像何中宝那样从骨子里继承了他们父亲的衣钵,都没有何中宝恨得这么深!他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可他一点也没对哀哀戚戚的大哥表露他的心迹,而是断然地说:“你快出去,我要点灯了。”
何中宝把灯点上不到一袋烟工夫,何大又去请他了。
他推辞了一阵,就跟随副社长出了门。
那时候请客吃饭就像做贼,何中宝进屋后,何大立即将门闩了。要炒的菜早已备好,只等人一来就下锅。火塘里,青㭎柴火熊熊地旺着,一颗猪油放进锅里,随即发出“滋滋”的闹响。平常炒菜,陈月香舍不得放猪油,猪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肉香,让人联想到肥肉片放进嘴里咕嘟嘟冒油的情景。何中宝被安排在靠柴屹崂的暗角里坐着,以备万一有人串门,也好遮掩。何大与他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些体己话,何中宝严肃着脸,一面认真地听,一面点头,仿佛何大说出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都上了他的心。青㭎火烤得他们满脸通红,一种将要吃到好饮食的隐隐的快乐,使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亲密无间的神秘气氛。
饭菜熟后,何中宝与何大边喝酒,边小声交谈。喝完酒,夜已很深,坡上人都睡去了,何大给何中宝制了一个竹篙火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何大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幸福的是:而今,他已经有能力感谢别人的恩情了。
何中宝回到家,何中财在时的那份冷静完全消失。日他妈,何大居然还有肉吃!……陈月香也是用老盐菜炒的肉,那股特殊的香味,何中宝太熟悉了,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他虽然当了副乡长,做任何事情,反比当平头百姓还要当心,别说家里没肉,就是有,也不敢大明其白地炒来吃,即使炒,也不敢和老盐菜,老盐菜最出肉香,香味传过屋顶,就会被别的人闻了去,就会说他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虽然逃过了大哥的命运,可是他浑身戴着镣铐,见到一条蛆虫也要笑脸相迎,见到一只狗也要和和气气地说话。这不,他居然沦落到要去何大家里吃老盐菜肉了!他觉得这世道不是进了,而是退了,退到几百年前他们家祖宗刚刚来到何家坡时的样子了!
当晚,他很久不能入睡,咂摸着老盐菜肉留给他的余香,更咂摸着这其中蕴含的苦味。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又立即被飘散着寂寞氤氲的噩梦缠绕……乌黑的火铳……网一样的铁砂弹……身上蜂窝一样的窟窿……血流成河……恸地嚎哭……扇着巨翅叼着腐肉远去的岩鹰……之后,噩梦的乌云渐渐散去,梦境清晰起来。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何华强正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刚硬的心性统治着何家坡。父亲对他们要求很严,刚上五岁就吆上坡割牛草、打猪草,稍有懒惰的心思就会受到严惩。父亲总是黑着脸,很少说话,可是说一不二。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