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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表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茶坊说书人讲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工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插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林中,零散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最发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了迹,后来禁种罂粟,到何华强的父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而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生,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维持生计。
李高氏首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唯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情,立马打发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槛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却又盛出一碗饭给她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撺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他们很快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过年喽”,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相对无言……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逃荒。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
何兴能说:“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
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
说罢她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
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全占有何地。何地是他们最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在,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痱子也不放他出去。何地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玩了,我念书去!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书?在何家坡,何华强算发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他们只需要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这个儿子不仅要为他们养老送终,还要去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将来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此外,他们不让何地念书,还有一层隐秘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槌”,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舍得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去找母亲和哥哥。
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被迫只好同意他上学。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即兴发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瘦长的脖子,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何地的超凡出众,使他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信,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言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竿,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竿,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竿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竿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竿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片,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言,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
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且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