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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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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屋子里已有三个烟鬼!除了杨光武和许莲,那第三个就是豺狗子。豺狗子从没上过一天学,他从六岁开始放牛,八岁开始抽烟。许莲来之前,杨光武以为只有自己抽鸦片,不知道儿子早就染上了烟瘾。那是在他母亲跑掉不久的某一天,上山放牛之前,他翘着屁股往鞋底板上绑草绳,从腿间看见父亲在里屋一口箱子里取烟,取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双手颤抖地用洋火点上,烟雾就出来了。以前杨光武抽烟,都是等儿子上山之后,晚上抽也是跑到屋外去,今天他的烟瘾登了堂,实在忍受不住。豺狗子闻着那烟味,觉得轻飘飘的,想飞!父亲出了里屋,他就偷偷溜进去取了一点出来,放牛时抽。没想这一抽就脱不了手,因为那烟味不仅香,且能解饥、解困、解愁。现在,他的烟瘾已不亚于杨光武……
  有一天,豺狗子病了,杨光武上山砍柴,何大何二也跟着他去——杨光武虽然面恶,却没有他儿子的凶暴,何大何二已不再惧他。许莲就替下豺狗子去放牛。那是一头形体壮硕的黄牯子,起初,黄牯子津津有味地吃草,许莲坐在铺了厚厚一层青㭎叶的地面,望着淡蓝色天空上的游云,心早飞到了何家坡,飞到了丈夫的坟边。她始终不认为杨光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何地。哪怕她跟杨光武做着性事,她的脑子里也只有何地。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出工,可以尽情地想,尽情地流泪。
  正午时分,黄牯子突然停下来,肚子上的两个坑证明它并没吃饱。许莲招呼道:“黄儿,咋不吃呢?”黄牯子并不听她的招呼,双肩紧缩,铜铃大的眼珠鼓得要蹦出来。未必它病了?许莲站起身,走到黄牯子身边。她的手刚一触到牛角,黄牯子猛一扬头,把许莲撬出老远,紧接着飞奔而去,跑过几匹山岭几个寨子,终于摔死在崖下。
  原来,黄牯子早从豺狗子那里染上了烟瘾,几年来,每到正午时分,也就是豺狗子抽烟的时候,它就不吃草,只闻烟味儿。
  它缩肩瞪目的时候,烟瘾就已经发作了,许莲并不知情,因而遭了重创。
  许莲断了一根肋骨,可在杨光武看来,这并不打紧,打紧的是他们赖以活命的黄牯子死了(许莲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杨光武把许莲捞回去,一阵猛踢猛打。躺在病床上的豺狗子听说黄牯子摔死了,一迭声地骂“臭婆娘”,而且挣扎起来,扇了躺在地上呻吟着的许莲无数个耳光。
  母亲跑掉之后,黄牯子是豺狗子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连何大何二,也遭到了杨光武和豺狗子的毒打。
  着人把黄牯子的尸体抬回来放在街檐上后,杨光武又扑到黄牯子身上,如丧考妣似的痛哭着,豺狗子则爬出去摸住黄牯子断了的角,发出狼嗥似的尖叫。
  许莲还躺在地上呻吟呢。她在地上已躺了很长时间。然而,此时此刻,她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了,紧紧地护卫着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注定了我奶奶的命运。 

  当她伤好之后,时光已去数月。豺狗子不敢再打她,却在何大何二的身上不间断地留下伤形。打许莲的任务,专一由杨光武承担,稍不如意,他就对许莲拳脚相加。而且,他渐渐发展成一种怪癖,一打许莲,他的阳物就金刚钻似的坚挺,往往是打得许莲满身乌紫喊爹叫娘的时候,他就扑上去发泄。有时候,许莲并没惹他,只不过他心里想干那事,腿间的东西却残废着的时候,他就打她,一打她,那东西就不残废了。许莲的身体受到摧残,可她的心却像春草,蓬蓬勃勃地活着。她疯狂地想念着我的爷爷何地,一天二十四小时,她仿佛都在做梦,梦中,她与何地同出同入,恩恩爱爱。这样,她的神思就恍惚得越发的厉害,成了真正的病人。
  有一天,许莲在生长着粗大茂密的枫香树的柴山里遭了毒打,并被杨光武压在黑水满溢的腐叶上奸淫之后,独自背了一大捆柴回去,就再不想上山了。杨光武还在山上砍柴,豺狗子上酸奶子山捡蕨菜去了,何大何二也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清静得令人哀伤。
  许莲痴想了一阵,终于走进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把鸦片,放进嘴里,嚼烂吞了下去。
  一个艳压群芳的绝色女子,就这样被毒死了,享年二十二岁。
  那时候,我父亲何大将近五岁,二爹何二只有三岁多。
  许莲的死讯传到何家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李家沟竹木丰茂,因此篾匠甚多。一个年纪轻轻的李姓篾匠把活路做到了何家坡。正是稻谷黄熟时节,田产富饶的人家正需晒席。李篾匠在何兴孝家做活时,何兴孝探知他是李家沟人,就问认不认得一个叫许莲的。说到许莲,李家沟远远近近谁不知晓?谁没有兴趣谈论?吃夜饭时,李篾匠一边喝酒,一边就把许莲从嫁到李家沟到她死的整个过程,枝枝叶叶地讲给何兴孝和严氏听。严氏听说她死了,顿时汪汪大哭,泪水把她被锅灰涂黑的脸冲得阡陌一般;何兴孝也泪流满面。李篾匠大为诧异,一问,方知许莲曾是他们的侄儿媳妇。
  李篾匠叫苦不迭,深悔把杨光武逼奸许莲的细节讲得那么露骨。
  而今的何家坡,富庶之家除何亨、何华强、何坤章,还有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兴孝之所以跻身这个行列,是因为他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这事情他办得相当利索,许莲下堂刚刚两个月就办妥了。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亲哥遗留下来的田产,竟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拱手送给了何相战等人。其实那些田产并不全是他哥哥遗留下来的,许莲跟何地后来又购置了许多。何相战等人原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空长了一根鸡巴的光棍汉吗?凭什么拥有那么好的田产?何兴孝先去找何相战说话,希望他知趣,规规矩矩把田产让出来。何相战颇感诧异,说这田产是许莲妹子的,她请几人代为保管,并不归他们所有,他们没有权利让给任何人。“她虽然下堂了,说不准啥时候还要回来的。”何相战这样说。这是他的心里话。杨光武来接许莲的时候,他躲在大田埂上仔细看了杨光武的样子,觉得许莲妹子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当时,他多么想给许莲交代一句:“要是过不下去,还是回何家坡来。”可他没这样的机会。许莲去后,他天天都要去一趟泪潮湾,许莲如果回来,必从那里经过。何相战站在泪潮湾口,向山下直望,往往忘了时辰。有好几次,天黑尽了,他才想起往回赶。泪潮湾在鞍子寺横斜过来的那个古寨之下,从何家坡沿小道迤逦而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何相战撞开密不透风的夜色,从这个让人恐怖的地方跑着回村(泪潮湾之得名,是因为寨子内外曾经连年恶战,尸横遍野,血流成川,后来,收尸者哭声恸地,泪蚀山岩,使石壁之下形成一湾),常常湿透了衣裤。 

  何相战不说则罢,一说,气得何兴孝摇晃着干瘦的身体,以头为前驱,向他撞去。何相战一让,从背后将他抱住了,惊恐地说:“老人家,你这是咋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晚辈担当不起。”何兴孝抖着尖尖的胡须,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晓得就好!许莲算她娘的啥角色?一个贱货!已经下堂了还有啥权利享受我何家的田产?再说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从一个讨饭婆手里收养的嘛!”何相战不停地说“是是是”。何兴孝又说:“你刚才说啥?许莲还要回来?不要说她没脸回来,就是回来了,老子不脱光她的裤儿绑到黄桷树上用天麻绳抽,老子就不叫何兴孝!”何相战又说“是是是”。何兴孝见他态度端正,就缓了气色,坐下来要何相战答应把田产归还给他,何相战整死不言语。何兴孝在他那间棚屋里泡到后半夜,何相战虽是态度谦和,却决不松口。何兴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黄昏,他到了另外几个光棍汉家里。那几个光棍汉都已经修了房子,正准备娶媳妇哩。见何兴孝走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撞墙也好,跳茅坑也好,随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来,要是胆敢像对何相战那样用脑壳撞我,我就把脑壳给你揪下来!”这是他们对何兴孝说的第一席话。何兴孝本来雄心勃勃的,听到这席话就奄气了,再不敢讨死。但他不能在口头上输了气焰,又用教训何相战的那些话去教训他们,他们却说:“我们接收许莲妹子的田产,是有条件的,内情你一清二楚,当时你为啥一个屁都不放?如果不为这个事来,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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