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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发,全身穿一套西条文白色睡衣,手上拿着白搪瓷杯,对着镜子在刷牙……
我当下一阵背脊发冷,血管结冰。
这不是怨灵是什么?这千真万确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地缚怨灵,有声有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暂停呼吸的,坐回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会看到牙刷从他后脑穿出、或者牙齿一颗一颗掉落这样惨烈的画面。
我闭上眼睛,以免被迫发现他老人家盘旋到我的头顶上空来刷牙。我打算心中默念狄金逊的甜蜜死亡之诗来安抚“对方”,却又担心默念英文诗,恐怕会被他误解,以为我有意攀谈,更难收拾,赶紧改成默念中土佛号,手上连做了几个密宗的大手印,这手印是我在看胡金铨的电影“山中传奇”学来的,在电影里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手印就把鬼炸成一股烟。我小时候看了觉得声光效果不错,就顺手学了下来。
等我佛号默念五轮,手印胡乱做了三个,犹在惊疑不定,鼓起余勇,再侧耳一听,发现已经听不见刷牙漱口的声音,连水声都没了。
我缓缓透过门缝一望,侥幸,洗手台前的白发老人已经消失不见。
*
我当机立断,狠狠吸一口气,拉起裤子就开门往外冲,狂奔向妮基所在的剪接室。我的跑步声引起走廊回音震荡,妮基吓得探头出来骂我:
“半夜跑什么跑,难道被鬼追吗?”
我冲到剪接室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瞪着妮基看了半分钟,打算如果她脸上有什么变化,比方说蜕变成蛋壳脸之类的我就马上冲向楼梯,还好,她没有什么要变形的征兆,我这才向她报告所看见刷牙老鬼的事。
妮基听完,先是一怔,接着,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哈哈哈,你,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还好,我并不是第一个把冥客斯教授误认为古堡幽灵的学生。在我之前,起码已经有十几个“先例”,跟我一样神经,被吓得半死。
这实在不太能全怪我们。忙到半夜三、四点,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时,毫无预警的见到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现在灯光惨淡空调冰冷的电影系馆,老人不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墓幽灵的一贯形象之外,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手上必然拿着一只搪瓷口杯,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种蔑视生死界限的顽固鬼气。
如果不是鬼魂,哪会半夜三点特别千里迢迢、全副装备的跑到电影系馆四楼男厕,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两年,见多识广,她告诉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教授的悲惨故事
*
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电影系的“影像心理学”教授。他三十年前,来到UCLA教书,当时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长柔软卷发,一派玉树临风,浑厚嗓音传递新奇见解,一时之间,颇为迷倒众生,本来只开给三十人小班听的课,最后移到能容纳两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授连续三年当选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风流佳话,冥客斯教授后来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客座教“东方舞蹈”的中国女人,此女据说艳丽飞扬,一旦跳起舞来,风驰电掣、顾盼生姿,流弹四射,观众学生纷纷痴笑中箭落马。
*
“她是个中国人里的‘猫族’!”妮基说。
“猫族?什么猫族?”我怎么没听说过中国人里面有叫做猫族的这么一族,揣摩了一下,我跟妮基说:“你是在讲‘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听说中国苗族的女人都美丽,而且都会巫毒的法术?”妮基问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国的乡野故事里,喜欢说苗族的女生放盅。”
“什么叫放盅?”妮基问。我其实不太想告诉她,妮基老喜欢拍灵异故事,一旦跟她讲了放盅的传说,肯定她下次编剧本就会用进去,倒时又是中西混战,吸血鬼咬僵尸、狼人踩进八卦阵,牛头对马嘴,惨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诉我‘猫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冥客斯教授后来怎样了。”她威胁我。
“好啦,好啦。”我叹口气:“传说苗族女孩擅长羊一种特别培养的毒虫,她们一旦恋爱,与对方有了承诺,有的苗女就会把毒虫悄悄送进情人的体内,如果有一天情人变心,苗女就启动开关,让毒虫发作。”
“那会怎样?”妮基很兴奋。
“毒虫各自经过培养,效果应该各有不同,有的负心男人会痛得满地打滚,只要赶快悔过,向苗女认错求饶,还是可以活下去,继续作恩爱伴侣……”
“厉害,厉害……”妮基非常向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气比较坏,下的盅也就狠一点,男人如果背着他偷腥被查觉,可以立刻遥控发动毒虫,情郎当下在偷情现场断肠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获至宝,高兴的抱住我:“你们东方人最神秘,最好了,康永,快教我怎么培养毒虫!”
“我?我又不是‘猫女’,怎么会养毒虫?”
“啊?你不是猫族吗?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帮我跟猫族女生借一只毒虫,那去放在我男友的里面呢……”
“你上次偷喂你男友吃泻药还不够狠吗?赶快说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者的故事。”我催她。
“他们两人热恋一阵,后来就结婚了,结婚照还登在UCLA校报的头版,听说果然是郎才女貌,也让不少暗恋他俩的男女学生们心碎。”
“就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结婚三年后的一个早上,冥客斯教授要来学校前,跟平常一样,在早餐桌上看报,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样,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后她坐下来,坐在丈夫的对面……”妮基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苗女拿出一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嘴里,开枪,把她自己的头轰掉了。”
我听了,呆掉。妮基继续这个悲惨的故事
*
在早餐桌上,亲眼看见美丽的妻子,开枪把自己的头给轰掉,从此之后,冥客斯教授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学生发现他半夜三、四点,穿着睡衣,在电影系馆的各层厕所刷牙洗脸。据说他不再睡他们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电影系的办公室里,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脸。
这种作息虽然古怪,但反正也没有妨碍到教学,像他这种曾享盛名,出过几本学术著作的教授,系上养着也还是有助声势。
*
冥客斯教授变奇怪以后,就不曾再当掉学生,导致他的课更加受欢迎,我们班大部分人都选了他的课。有一天,他把作业报告发还给我们时,我发现我的报告上黏着教授的指示便条:“本周六晚上八点,请到我办公室报到,共进晚餐。”
我向众同学打听一下,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受到邀请,当下沁出几滴冷汗。本班热爱暴力电影的锐斯同学,兴奋的掏出一柄小刀,塞进我的口袋,说是给我“防身”。热爱偷拍的麦锁门同学,则坚持要在我背包藏个针孔摄影机,教我帮他偷排“血腥婚变幸存者的神秘办公室”。
对于他们的盛情高义,我一律婉拒。但我心里止不住微微发毛:
到底我做了什么,难道竟让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吗?
*
周六晚上,希馆空荡荡,空洞洞的走道,响起我脚步的回音,我找到了冥克斯教授办公室,门关着,我想象着:我一敲门,门自动缓缓打开,办公室里……冥克斯教授倒在满地血泊中,后脑开了个大洞……手上的枪管还在冒烟……
我收住想象,镇定心神,敲门。
门开了,还好,教授穿着上课时穿的西装,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会穿着他有名的条纹睡衣,跟我共进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谨慎的瞄了瞄这间传说中的办公室,一眼看去,并不很离奇,有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角落有横杆,挂了两套衣服,如此而已,像单身汉的宿舍。
教授从微波炉里,拿出两分盒餐来。
“我特地为你买了中国料理的外卖。”他悠悠叹了口气:“唉,我自己也好久没吃中国料理了。”他眼神变得遥远,过了几秒才不知从哪里飘回来,他看一眼手上的纸盒,问我:“要肝脏?还是要肋骨?”我头皮一麻,很普通的两道菜,被他说出来,就十分血肉模糊。“呃,随便,都好……”我说。他给了我一罐可乐,然后不伦不类的点了两根蜡烛,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