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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马 作者:凌九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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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说,此花名唤彩虹,不分春夏秋冬,总是常年盛放。
  现在这个季节,彩虹花开得最美,湖水也最是碧绿,天气若再热一点,便少了些清凉,再冷一点,又失了分神韵。忧止还小,自然体会不出这份观湖的雅致,只知道这时的湖水凉而不冰,仙雾浓而不厚,美到了极点,也好玩到了十分。
  索多珠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今天来的人真威风,马车又大又漂亮,里面一定宽敞极了,我们牧场就没有这么漂亮的马车,连你外公都没有。
  忧止本来也是极羡慕那两驾马车,可听索多珠这样说,心里争强,便歪头说:我外公一定有,只是他不出牧场,用不上。
  索多珠说:胡说,你外公就是没有,要是有,怎么我们谁都没看见过?

  忧止红了脸,大声说:就算外公没有,我娘也一定有。我娘长得美极了,住在京城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一定有这马车,你从来都没离开过牧场,你当然不知道。
  忧止本就是牧场的少主,又是无父无母的苦人儿,怜也好敬也好,牧民们都叫子女让她几分。如今索多珠见她生了气,便不再说话,可毕竟年幼,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你娘。
  这句话,却正是触到了忧止的痛处。
  在牧场,她衣食无忧,受着百般的宠、千般的爱,唯一缺少的,便是爹娘。那么多的小伙伴,口口声声说着爹怎样,娘如何,惟独是她,张口闭口,永远只是外公和茗姨。
  爹娘究竟是什么,她不是不懂,在她幼小的心里,这不只是一个称呼,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自己有完整的家庭、完整的爱。
  如今索多珠一句话便提醒了她,她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连自己的娘亲都没见过,一个人连爹娘都没有,沦落得让人嘲笑,这多悲哀呢。
  她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走。索多珠知道说错了话,有些内疚,回过头来拉她的手,她却甩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索多珠慌了神,连连认错,她却越哭越凶,最后一把推开索多珠,大声说:走开,你走开!这一下使足了力气,索多珠险些被推得摔倒,再回头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索多珠回过神,拔腿去追,可树林里巨树林立,藤蔓纵横,一个闪失间,忧止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
  忧止不知哭了多久,最后停下来时,她终于发现自己迷了路。
  仙湖林地形复杂,但林中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到仙湖,走得多了,自然记得清楚,可刚才她泪眼蒙眬,跌跌撞撞,早就不知跑到何处。现在抬头看,四处都是大树,直插入云,枝叶繁茂,将阳光遮去大半,残留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地上。风吹影动,树叶刷刷作响,她忽然感到几分恐惧。
  她还只是个孩子,再怎么刁蛮任性,却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索多珠。她抓紧衣服,小声喊。
  没有人回答。
  她越发害怕,向前跑几步,提高些声音喊:索多珠—
  仍然一片寂静。
  人越是害怕,感觉却越是敏锐,她觉得四周一切都在动,树,光,影,风,还有隐藏着的野兽。她紧紧靠在树干上,终于尖叫出来。
  居然有声音在回应她。
  就在不远处,沉闷的一声呻吟,像人,又像兽,声音太微弱,听不分明。她竖起耳朵,正想细细分辨,声音却没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隐隐又传来一声。
  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是马嘶。
  有马的地方,也许就会有人,尤其是在这人人养马的牧场。她喜悦起来,朝着马嘶的地方跑过去。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树林太过寂静,微弱的声响也能传得很远。那声音听着就在不远处,却跑了好一阵也追不到。裙角被刮得残破不堪,手臂也有细小的伤口。她从不曾这样狼狈。
  跑着跑着,忽然眼前一亮。
  彩虹花!
  她几乎笑出声来。
  彩虹花只生长在仙湖边,见到彩虹花的地方,便离湖水不远了。
  果然,透过树木的缝隙向前看去,隐隐能看到缥缈的薄雾和若隐若现的波光。
  她忽然充满了力气,飞快地跑过去。
  越来越近,终于眼前骤然开阔—穿过最后几棵古树,仙湖就在眼前。仙雾弥漫,水光碧绿,湖边彩虹花丛生,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入仙境。
  于是,她见到了他们。
  就在仙湖边,一人,一马。
  马是一匹小黑马,毛色漆黑,顺滑光亮,双眼明澈,若没有受伤,不知是怎样的神骏。
  可如今它卧在河边,疲惫地喝水,像是刚经历了恶斗,右侧的皮毛蹭掉一大块,隐隐渗出血来。伤口一定极疼,它不时抬起头,痛苦地轻嘶。
  她刚才听到的马嘶,原来就在这里。
  在它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个孩子。
  他就坐在它身旁,赤裸着上身,围了一条小小的兽皮裙,蓬乱着长长的头发。黑而瘦的身体,满身的血痕,小而脏的脸。
  见到忧止,他警觉地站起来,护在小黑马身前。他疲倦而狼狈,可他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清澈,倔强,并且犀利。他弓着腰,张开手臂挡住它,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赤着脚站在河边的石头中,石头充满棱角,可他站得那样安稳,一动不动。
  他也受了伤。
  他的胸前有抓伤的痕迹,深深的几条,流着血,右脚又红又肿,泛着紫色的淤青。他的身上遍布伤痕,擦伤,抓伤,划伤;新的,旧的,再旧的;结了痂的,泛着光的,仍在流血的。
  你是谁?她问。

  声音很轻,却还是惊动了他,脚一动,牵动了伤口,他痛得皱了下眉,仍然稳稳站住。小黑马长嘶一声,想要站起,立了一半却又倒下。他更紧地护住了它。
  他看着她,警惕,充满敌意。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奇特的孩子。她不再动,也不再说话。她发间天蓝色的缎带轻轻滑落在地,头发披散开来,随风温柔地飞扬,雪白的裙摆在奔跑时被树林里的枯枝与荆条刮得破碎,可它依然在风中轻轻舞动。
  不知过了多久,双脚已经站得酸麻,这时,他却忽然动了。
  他走过来,一步一步,站到她面前,伸出手,试探地来碰她。
  他的手很凉,并且粗糙,与她认识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样。她伸出她雪白的手,握住他的手。他颤抖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她。
  她对他笑。
  认识她的人都说,水家牧场的忧止小姐,有着全天下最美丽的笑容。
  他静静地看她,眼神变得友善而柔软起来。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到小黑马身边,将她的手轻轻地放到它的身上。
  你要我救它?她轻声问。
  他不回答,只抚摩小黑马的脖子,那样深情。不知是不是她看错,她竟看到他的眼睛,缓缓湿润起来。
  小黑马轻轻凑过来,蹭他的面颊,一下,再一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像下了决心,放开手,转身便跑。小黑马在她身旁哀伤地长嘶起来,声音响亮而绵长,响彻整片树林。
  他停下脚步,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终于,继续跑,再没有回头。
  在此以后的很长日子里,她始终无法忘记他最后那一眼。纯净,悲伤,而又坚决。这一切都像一场梦,绽开在彩虹花下的梦,美丽,奇幻,而又缥缈。
  黄昏的时候,她才走出树林。
  小黑马伤得很严重,过了许久才能勉强站起。她将裙摆撕下很大一片,轻轻盖住它的伤口。它疼得不停地摆头,轻轻嘶叫。
  她用手轻拍它的头,顺着鬃毛向下抚摩,一下又一下。它终于安静下来,将脖子靠在她的头上,紧紧相依。
  在那一刻,她竟然从心底涌出一丝奇妙的感动。她自小在牧场长大,见过的良驹何止千万,可从来没有一匹,能让她像现在一样,感觉自己的心与它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它却忽然停下,任凭忧止怎样拉扯,仍然一动不动。马蹄在地上轻叩,回着头,留恋地向树林深处张望。
  她恍然明白,它在想他,那个奇特的孩子。
  它在向他告别,向这树林告别,向它同甘共苦的伙伴告别。
  终于走出树林。林外夕阳西下,晚霞万丈,将整个牧场染成一望无际的橙红。她走在夕阳里,白裙翻飞,长发飘散,身旁一匹黑马,周身镀一层柔和的红光。这样的景色,像是绝美的一幅画,浑然天成,宁静安详。
  将这一切打破的,是一匹马。
  一匹上好的马,彪悍,强壮,奔跑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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