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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西女塾毕业的同学们,总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订婚和结婚,完成生活中的大事,另一条是去美国留学,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戴西曾希望和许多中西同学,包括她中学时代的好友海伦张一样,放洋去美国留学,可是爹爹不以为女孩子去美国学习有什么好,所以没有去成。在七个星期的伤寒病好了以后,戴西与一个富家子弟订了婚,他叫艾尔伯德,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以后,去美国留学了。戴西治好伤寒以后,就被接到艾尔伯德在北京的家里去休养,他的父亲和她的爹爹是世交。眼看着一个三十年代秀丽小姐成为窈窕少奶奶的故事就要在戴西身上上演了。
然而,情况很快改变,她在北京发现了燕京大学,她决定要在北京继续求学,然后,她决定解除与艾尔伯德的婚约。
这时的戴西,已经不是六个星期都跟在沃利后面玩〃跟着领袖〃游戏,头上带着只大蝴蝶结的女孩了,她开始表现出自己眼睛里那钻石的一面:独立地,自由地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艾尔伯德从美国回来,拿着枪到火车站去截住准备回家过冬假的戴西,他央告,他解释,她都不允。她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在送她美国玻璃丝袜的时候说:〃这袜子真结实,穿一年都不坏。〃过了许多年以后,她说:〃我不能嫁给一个会和我谈丝袜结实不结实的男人。No fun。〃她不看家里的钱,因为她从来没有缺钱;她也不看留美学生的将来,她周围的人,个个好像都有踌躇满志的将来;她甚至没有特别在意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喜欢她,在她的社交圈子里,追着她的,当时有许多人,他们只觉得自己高攀不上这个什么都不缺的郭家四小姐;她要和一个人有真正的共同语言,可以有a lot of fun,就像不久的以后,她将要在上海遇见的另一个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她将来的丈夫。可是当时戴西并不知道,她只是不要一个她觉得没什么可谈的男朋友。
艾尔伯德举起枪,说要杀了她。
她说:〃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再也不能和你结婚了。〃
他又要杀了自己,她说:〃现在你好好地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要是你杀了你自己,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第一个婚约,离开了一段在三十年代循规蹈矩的温j顺富家女中流行的故事。
她还放弃了已经练习多年的钢琴,因为除了这是上海淑女的时髦和必修以外,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弹钢琴。那一天,她盖上琴盖,对一直对她说〃别人都在学,你也得好好学〃的沃利说:〃现在我就不高兴学了。〃这时钢琴的共鸣箱里,还留着振动以后琴弦发出的含糊乐声。她就这样,又从上海淑女的流行队伍里走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在从中西女塾毕业以后,她成了一个更倔强地听从自己内心声音,更顽强地坚持自己理想的美少女。这种倔强和顽强,在1928年的时候,还让人觉得有着女孩子的娇气和随心所欲,而到了1961年戴西丈夫死于提篮桥监狱医院,1966年戴西被扫地出门,带着上大学的儿子住进与邻居合用厕所的亭子间,1972年戴西用一只铝锅,在煤球炉子上蒸出带着彼得堡风味的蛋糕,1982年回到原来劳动的农场,为青年学生教授英文,井以工作为荣,1985年签署文件,坚持在自己死后将遗体捐献上海红十字会,1996年,戴西与人交谈的时候,许多人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机警淡定里面,还流动着女孩子的活泼和迷人,这样的神情,若不是从内心发出的光芒,所有的人都会觉得很肉麻,但她的神情却感动了看到的人们。1998年戴西去世以后,由她照顾过的孙女媚在葬礼上摸着她的手,惊奇地说:〃奶奶为什么这么凉?〃这时,她已经是拉斯维加斯一家时装专卖店的经理了,她还是不能相信奶奶会有一天去世,在她的印象里,奶奶是与众不同的,什么也打不倒她这以后戴西大起大落的人生中,这种倔强和顽强已经成为戴西眼睛里不曾改变的明亮光芒,一直闪耀着。
这种独立的精神,对世事的勇敢,与当年在中西女塾的毕业典礼上女孩子留恋的眼泪和毕业颂歌,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有时,我想,戴西这时候真的很接近一个从富裕家庭跑出来的红色青年,为了理想去亲近了革命。从来都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优秀的理想主义者身上,他们与为了吃饱饭、为了逃婚、为了翻身而革命的人不同,他们只是为了从书本上学到的公正和理想能在生活中实现而革命的,但戴西从来不是一个革命者,从来不想这样的大事,她向往着自己美好的人生,她坚持着自己个人的理想,她尊重的是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权利,她就是那样一个在肩上放着两朵百合花照相的女孩子。
在抄家的时候,这张照片曾经被人捅了一个洞,扔在地上,后来被戴西的波丽姐姐拾起,混乱中戴西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辗转到了新加坡的,由新加坡的亲戚保存下来。戴西1987年去美国探亲以后,顺道到新加坡探望丈夫家的亲人。在新加坡,她收到一个礼物,那是一本亲戚们帮她收集起来的照相册,他们知道她的相册已经完全被别人撕碎了。在那本相册里,她再一次看到了这张照片。
1931 二十二岁 利西路上的大房子
Sitting in front of her worn green curtain; Daisy lightly drew the air towards herself with her fingers。 Raising her face with her eyes half shut; she spoke with appreciation:〃Can you smell the fragrance of osmanthus flowers in the air? Such sweet aroma!〃
1997年的某一个黄昏,我和戴西坐在她房间的窗前,说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话。她很喜欢她房间的大窗子,还有外面安静的弄堂,被绿树环抱,在秋天时,有隐约的桂花的香气传来。那是上海角落里普通的黄昏,很安静,很好。
她纠正了我的一些英文,脸上带着鼓励和抱歉的笑意,像是一个妈妈对贪玩太过、在水里摔了一大胶的孩子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大胆地说下去,不过,要注意说得更好。她真的是上学时学了表情表达课的人,让人无法误解她的心意。
我们吃着一个法国大大送来的巧克力蛋糕,现在戴西住的是与人合用的套间中的一间,戴西的煤气没有烘箱。戴西非常节约,媚每年寄漂亮的东西回来给奶奶,可是她总是收起来不用,冬天时戴西冷得紧紧抱着老式的石英取暖器,以至于烤焦了自己的毛衣毛裤。而过去的戴西,从小和家里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与亲戚们一起跟从彼得堡皇宫里逃到上海的御厨点心师傅学做蛋糕和带馅的巧克力以及糖渍樱桃,上的是最贵的学校。所以四周的人都为她觉得不平,挺身出来,想要代替生活补偿她的失去。于是,总有人自己做了蛋糕,用锡纸小心包好了送过来;总有人想要带她出去吃饭;总有人在餐馆里小心看着她什么菜式吃得多一些,临走时就再要一份打包,让她带回去晚上吃。
那该是一种怜惜的心情吧。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海复旧潮流中,二十年代未戴西全家坐在大房子前的合影又出现在好几种写到老上海的书里,也出现在一些为白领办的铜版纸杂志上,精美的印刷,连照片四周的黄渍都如实地表现出来,一个作家感叹地说,面对这张照片的上海人,不知道该说回到从前,还是说回到未来。
总之,大家都想赶快把一个破坏的时代擦掉,回到那张合影中去。总之,大家也都以为,回到那里,就是走进那张相片里,自己也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自己也穿着长长的旗袍,自己的侄子也一身英童打扮。把小领带结系得又小又硬挺结实,自己的爹爹也挣大钱,在南京路上数一数二,自己也上燕京大学,夏天时候回来休假,与兄弟姐妹开着黑色的布克车上街去兜风。
报纸上充满了别墅售楼的广告,淮海路上外国名牌店一家连着一家,连一家新开在淮海路边上的小咖啡馆都要起〃1931年〃这个名字,表示对那个上海黄金时代的崇敬与憧憬。日子像是西西佛斯手里的石头,看着是越来越远了,可忽然又隆隆地滚下来,回到原处,可就是在这石头滚动的过程中,戴西已经失去了她所有的从前。
戴西说,实在这世界上是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保留下来的。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