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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西也离开外滩的办公室,被送到资本家学习班去学习。在学习班上,她也第一次学习怎么用锤子把大石头砸成一块块的小石子,送去修路用,支援国家建设。开始她不懂,后来,她知道在砸石头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厚手套。
1958年3月15日,戴西在学习班上被通知说,公安局在家里等她,要她马上回家。
果然有两个警察在家里等她。自从家里的保姆偷了美金那次,家里来过警察,这是戴西家中第二次有警察进入。这一次,他们是来通知她,吴毓骧已经被捕,要她将入狱要用的行李送到思南路的看守所,那是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那些可以送去的东西,包括衣服、被子、毛巾和草纸,但不可以送牙膏牙刷,怕牙膏里藏着毒药,牙刷的硬柄会用于自杀。
戴西说:〃我听到警察对我说这些话,几乎惊倒。〃
这时,她听到楼下的客厅里传来了琴声,有人在弹琴,她听出来那个人在弹中正这个星期正在练习的曲子。然后,她意识到,是十四岁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他从来不热衷弹钢琴,他们也从没有想过要让他当一个音乐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拖拉着学琴。她一开始在心里奇怪,怎么中正今天这么起劲,然后,琴声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知道自己的亲人回来了,虽然只是一个上初三的儿子,可他是自己的亲人,这种安慰让她清醒过来。
过了三十七年,中正从美国回来看戴西,他回忆了那一年三月十五日的情形,他牢牢地记住了那一天,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那个下午长大的。在这一天以前,他还是一个贪玩的男孩,每个学期开始的第一天,要戴西将他一大早叫到自己卧室里,训一次话,重申戒条。到第二个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情晨,再把他叫到卧室里,将上学期的话说一遍。
那一天,中正放学回家,一进门,大厨子就把他拖住,告诉他家里出了大事,现在警察和妈妈就在楼上。中正希望妈妈知道自己已经回家,但他觉得不能上楼去,他觉得楼上有巨大的危险,于是,他到客厅里去弹琴。琴声一响,吓得大厨摇着双手飞跑过来,要将他往琴凳下拉。中正对厨子说:〃这样,妈咪就知道我回家来了。〃
戴西日后说,是中正的琴声把灵魂重新带回来给她。
他们一起为吴毓骧收拾了一个包裹,准备送到第一看守所去。
在他们就要离开家以前,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戴西非常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告诉她吴毓骧开去上班的黑色福特车,就停在离单位不远的九江路上。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中正和戴西一起去送了包裹。按照地址,他们来到一处非常热闹的街市中,沿着阴沉的灰墙一直走,走到开在边上的铁门边上,就能进出一处平房。里面有一长排木头柜台,后面坐着没有戴帽子的警察。他们给了戴西和中正一个号码,一夕之中,现在它代表着她的丈夫,他的爹爹,他成了一个号码,直到他去世,他一直叫一六七五号。
在警察检查东西的时候,中正透过通向里面大院的门,看到了一棵矮小的塔松,还有空无一人的院子。它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是宁静的,令十四岁的中正非常惊异。中正就这样记住了这个门框里的院子,那是他爹爹住的地方。以后,是他代替无法出来送东西的妈妈,为关在这里的爹爹送了整整三年的东西,他每次都耐心地等着将家里的东西送进木门去的警察回来,他会带回一张小小的纸,上面有爹爹写的自己的号码,表示东西已经收到,也表示自己还活着。对中正来说,它是表示着自己还能与爹爹有某种联系的证明。那对十多岁时突然失去父亲的男孩子来说,是重要的安慰。
当时吴硫骧每次都要家里带棉线去,中正对此十分不解。直到吴毓骧去世,中正陪戴西从监狱里将他的遗物取回来,才发现他所有衣服上的扣子都被剪去了,为了要让衣服能包住身体,吴毓骧将棉线搓成了小绳子,代替扣子。这是后话了。
谁也没有看见高大风流、一表人才的吴毓骧穿棉线当扣子的衣服,是什么样子,最后一次,看着他出门,他还是整整齐齐的,用穿西服的样子异常端正地穿着布做的人民装。
这一天,一定是中正和戴西的生活中最长的一天。
送完东西出来,他们一起去外滩的九江路,把家里的车开回来。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用了许多年。公私合营以后,在外滩上班的资本家们,大部自己收敛了平时的气焰,开始雇三轮车,或者和职员们一样,乘公共汽车上班。只有吴毓骧,每天开着自家的汽车去,就是直接去厕所,取了拖把做清洁,他也要开了福特车去。
因为多年没有维修福特车,而且自己开车在当时已经太过招摇,戴西警告过丈夫几次,希望他不要再开车了,可他从来不听她的。只是他不再让戴西坐自己的车上班,让她改乘公共汽车。
在没有一棵街树、两侧高楼林立、黑黝黝像山谷一样的九江路上,他们找到了孤独地停在夜色里的黑色的车,他们坐了进去。当发动后,戴西发现车况非常糟糕,几乎不能再开。这回家的一路上,它时而失去控制,时而突然媳火,在繁忙的大街上险象坏生。戴西必须集中全部精力。
他们拐上南京路。相去不远,就是永安公司了,那时商厦里灯火通明。它曾是戴西家的产业,它使戴西离开了和平的澳大利亚来到中国,给了戴西一份富有健康的生活,她那样生活了五十年,可是从这天晚上起,不再这样生活了。他们的车背着这个大商厦,越开越远了。
他们经过国际饭店,那是戴西二十年代冲进照相店去,把自己的照片从橱窗里摘下来的地方,可那照片又被当时追求她的吴敏骧偷去挂在自己房间里了;也是1936年组织上海第一场锦霓时装秀的地方;是每年圣诞全家团聚吃饭的地方;也是与那个神秘的犹太人8碰头拿装着钱的纸袋的地方;它带着三十年代曼哈顿的气味。可戴西在那一夜,什么也不能想地经过它的身边。要是车况尚好的话,我想也许戴西会想起当年记者紫燕的那篇感慨的报道,当年这个记者感慨富家小姐们与穷人的理想之间的差距之大,现在是不是戴西也可以感慨自己的生活中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他们经过延安路,很靠近那个有大花园的郭家老宅。从前戴西有了什么难处,她就回家去,那里有成群的兄弟姐妹,有强势的父母,他们家的孩子大都以率性的态度处世,因为他们从前不大知道,在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能掌握的。现在,他们已经四散在美国各地,父母已经过世,老宅已经是国家财产。戴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去杭州玩时摔伤了腿,就开车回家让哥哥帮忙包好。也许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愁善感,她怕出了车祸。她从那里拐了开去,回到自己的家。
在戴西后来的回忆录里,只写了一句话,表达当时在车上自己的思想。
我驾着根本不能开的车回家,我想YH早已经知道这车是不能开的,我猜也许他就是希望开车时能出意外。
我想,要是我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车里曾掩盖着这样的绝望,会五内俱焚。我不知道戴西会不会这样。因为她没有多说,对一直跟着她的中正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回到家以后,她默默地把车泊进车库,熄了火,再没有去碰它,直到它被政府没收。
吴家的宅子和一天以前一样宁静,站在埋枪的小上堆边上的那棵棕搁树,和一天以前一样在开始暖和起来的夜风里沙沙地响,甚至在甬道上,和一天以前吴毓骧下班回家来的时候一样,泊了车后,留着劣质汽油微微的臭气。而生活从此变了,对吴家花园的每个人来说。
临进家门的时候,中正在后面叫住戴西,说:〃妈眯,今天我长大了。〃
我猜想这张照片是1958年晚些时候拍摄的。那时,戴西一家开始习惯家中的亲人变成一个号码的事实,他们与留在上海没有离开的唯一一家至亲波丽一家去了公园散心。照片上的戴西,还是笑着的,可那笑容里已经没有了神采,而且还看不出后来眼睛里无邪而且无畏的坚定,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楞怔,一种恍惚,一种惊惧,她还没有真正适应1958年的新生活,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在这张照片里,她开始穿起了长裤,而波丽仍旧穿着大衣和长裙。五卜岁的她,开始了第二次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像浅剧里一样充满了对比与反差的生活。要是戴西一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