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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八方传来的淹没一切的枪炮声。
老马被缚在丘前的一棵树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说起来,这些杀人者的思维和行为俱怪异透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甚至以杀人取乐,不受任何制约;而有时候却做出一副“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的模样,有板有眼儿地将人绑赴刑场处决。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苏原比行刑队伍稍迟些来到现场。
在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请求,希望能将活着的敌工交给他们军医大队做活人解剖教学,如同山本的军医们所做的那样。可北野不知出于哪种考虑没有应允,只让他像以往那样对行刑后的尸体进行解剖。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够应允的话,那么他和苏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证老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们能得到一具被击毙的日本兵尸体,他们就可以用来“移花接木”,让老马太太平平不伤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难成。他们唯有按预定方案对老马实施抢救。
他们有信心。为此已做了详尽周密的研究和准备。他们都是优秀的外科大夫,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从理论上他们认定“生命通道”计划是站得住脚的。这无疑义。在人的胸腔,尽管器官密布血管交错,但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供弹丸穿越的安全区域。这个安全区的直径大约为三厘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躯长短而异),而弹丸穿体而过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样也因武器的口径与人射的距离而异)。当然,如果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安全区”的概念只能是相对的。由于诸种因素的存在,“安全区”实际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确的射击也会发生些微偏差,使弹丸穿越的途径不能与那条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后果是破坏胸膛内的某一与通道毗邻的器官,如肺、胃、肠等。为克服这种实践上难以避免的偏异,唯有采用一种舍车保帅的方法,使伤害的是某一“顽健”的伤后不会立刻致人于死的器官,那就是肺。于是便得到了一条经过校正的安全通道。这种弹丸的飞行路线便可以确定下来:从后背射入穿过肺的边侧紧贴心包外缘穿越胸壁出体。由于没有大动静脉被切断,不会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实上的情况与设想的情况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后的抢救不出现意外事端,那么抢救计划便成功在望了。经他们将整个实施过程加以条理,几个关键的步骤便呈于眼前了,这就是精确地标绘出入射点;选择枪法高超的杀手;安全而隐蔽的救治场所……另外,苏原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受刑人于受刑那一瞬间的呼吸应控制在吸气状态,吸气时心脏的位置会随之向上提升,这便为弹丸躲过心脏增加了难得的一余地”。高田对苏原的见解是欣喜若狂的,决定采纳。然而这却带来另一个难点:怎样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马,由于严密的看守使他们无法接近。看来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为他标绘弹着点的时机,然而那又是怎样地仓促啊!
北野没有到现场,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叫内海实的圆脸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几名兵士组成的行刑队已布置停当。担当今日枪手的日本兵持枪站在老马身后七、八步远处。他面目呆板,没有一丝表情,阳光在他的贴面颊很近的刺刀尖上闪亮。他的身材之短与老马身材之长恰成对照,给人一种他无力将这位抗日英雄杀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气氛是那么恐怖、压抑,高田和苏原心里都十分紧张难耐。他们对视一眼又一齐转头向前望去。
长满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坟墓。
被绑在树上的老马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奇怪,这一刻,这绝不该分神的一刻,苏原却忆起曾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真真实实地梦。那是在“清乡”的过程中,那晚他与高田彻夜讨论他们的抢救计划,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他做了梦。奇怪的是在一开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梦境,他进入一个巨大怪异的空间,这是一个没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间,光线昏暗,什么也无法辨别后来他听见一水声,好象下雨了。之后又出现了闪电和雷声。凭借一次次闪电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宽阔无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岗的心、胃、肺等脏器依照相互方位关系矗立,那么壮观,那么逼真。他突然一阵狂喜,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可以仔仔细细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测人员勘查地形那样,将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后来闪电便不再出现,眼前又变成昏黑一团,他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点灯啊……这时他睁开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灯,是日光向屋里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着。这个梦他没有向高田说也没有和妻子牟青说。真的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刻竟能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苏原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几近破裂的边缘……
尽管内海实少尉担任现场指挥,但鉴于现场中数高田军医的军衔最高,少尉不敢忽视。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礼报告,问是否可以进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对他交待了有关事项,为保险起见,他又趁机向少尉做了关照:为确保刑后的“解剖”必须给苏原军医足够的时间在人犯身上标出弹着点,另外还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现丝毫偏差……内海实连连点头“哈依”,高田说完途看了苏原一眼。
苏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蹒跚,像突然间变成一位年迈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异常。在这之前,高田对他千叮万嘱,要他切记镇静。不能于紧要关头出现差错。如果不是为了便于与老马的沟通,谋得他的配合。高田就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但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苏原莫属。只是高田和苏原都不曾想到(或许没顾得去想),苏原在刑场上的出现将给他带来洗刷不清的罪责……
苏原踉踉跄跄从日本枪手身边绕过,在老马身后站住。他想唤一声老马,但没有。按“计划”这是不允许的。他不能分心。他须集中精力做好两件事情:在老马身上精确地标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将一切简洁地告诉老马,让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进行配合。
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都像神话一般。生命的破坏与修复如此惊心动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难以置信。整个现场哑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小丘前面的两个人:医生苏原与抗日敌工老马。那情景不啻是牧师在为一个临刑人做祈祷。
苏原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马背上,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是颤栗,不是跳动。同时两眼变得模糊。他想哭,想抱着老马的身体大哭出声。但他控制住自己,严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镇定。他咬紧牙关,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两件事情必须同时来做,尽管会互相干扰,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这里磨蹭,那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马左侧后背处摸摸按按,他在寻找老马的心音。心脏如同测绘中的基准,找到基准才能进行以后的测定。啊,他找到了,心脏,老马的心脏,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顿时感到手指已变成一座桥梁将自己与老马的心身接通。又一阵激动向他袭来,他轻轻唤了一声:“老马。”他没听见应声,但老马身体的骤然一颤却通向他的手指传递过来。这就像接到老马回应的信号,令他激动不已。他开始对老马说话:“老马,我是苏原医生……”老马仍未应。苏原便不再说话,将手指由那个跳动的“基准”向下侧方移动,他在寻找那个生死攸关的“通道”入口。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位置,虽有定规,又因人而异。找到它既需要经验,又要仰仗直觉。他的手指一路下来,越过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他按住不动,然后,开始用目光宏观地注视着老马整个宽阔的后背,如同注视着一张完整的胸透X光图片。他看着,看着,之后骤然将眼光收缩,收缩成一束径如杏核的光圈,这光圈投在老马的后背某处,某位置恰与他手指按着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处。他轻吁了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石膏在上面描划,划出一朵白花。这时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和老马说话了。他猜不透刚才老马为什么不应声。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事情对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