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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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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
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
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
殿〔8〕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9〕,我可没有研究
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
,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10〕。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
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
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11〕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
〔12〕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
,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
,人们便将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13〕。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14〕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
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兴师爷”〔15〕,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
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
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
面的目的地”〔16〕那样热昏似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往这“荫在薄
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
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
,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
17〕,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
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
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18〕,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
是“下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

  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19〕么?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
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
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20
〕,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当还
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
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
哲墨翟〔21〕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
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22〕。目连戏的热闹,张岱〔23〕在
《陶庵梦忆》上也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
样,始于黄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

  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
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
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
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像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
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
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銧头”〔24〕。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
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
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
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25〕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
〔26〕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儿”
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还阳半
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27〕。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
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
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銧?芬苍┛嗖豢八频拇底拧?
  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

  “虽有忮心,不怨飘瓦”〔28〕,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
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
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
,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
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
人君子”〔29〕之所谓“老婆儿女”〔30〕。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
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
地配起来。

  无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
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
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
阿领〔31〕,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
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像?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
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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