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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个什么忌日。
车间大门儿口,一溜儿排着四只带着盖儿的铁桶:驴腰粗,三岁孩子高。只只铁桶的盖儿上都打了许多孔,像蜂窝。细瞅觉得扎眼。
看桶人是个老翻砂工。五八年左耳被绷断的钢丝绳抽掉了半只,去向不明。于是他得个外号。
张大区倒背着双手走近半只耳朵,问:“李特务今天哑巴了?
没听他打哈欠”
“痔疮,歇啦。”半只耳朵缩了缩脖子说。一阵风刮来了翻砂工。他们拥到桶前,乱哄哄地,一人手里捏着一根竹签儿,从小孔里投。一根竹签上刻着一个号码。上班投入桶内,下班从桶里取回,这是刘烧鸡智慧的结晶,学名“考勤桶。”
但翻砂工们不要学名要俗称,他们给考勤桶起了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外号:窑姐儿。每当把手中竹签儿插入小孔的时候,总要有人模仿着某种快感之下的哼哼声:“舒坦死啦!”
于是,全车间都“舒坦死了”。
深奥的引申义。丰富的精神生活。
可怜那看桶人半只耳朵,一生清白却空落一个鲜见的职称:
茶壶。
张大区瞅着一个个翻砂工用一根根细且挺的竹签儿,蹂躏着自己的考勤桶。
“你不是调走了吗?又来了。”
“是吊走了,可没断气绳子先折了!”
“我调走啦!今天来办手续。”
“办销户口的手续,去火葬厂。”
人们每天早晨见面打招呼总是彼此彼此。这几乎成了一个永难兑现的口头语。像是大家打好了铺盖卷儿已经十年,却终未成行。于是“调走”便成了一个客套,乌托邦。
此时姜德力说:“都他妈瞎乍呼!真放你们走,准得有一半见傻的。”看来他怕饿死荒郊。
其实原先车间有一台考勤打卡机,人称电子狗。没几天就不知被谁给宰了。时髦的东西在翻砂车间活不长久。于是考勤桶应运而生;于是翻砂工们都“舒坦死了”。“一声:肾虚!”
这可能是一种自省意识。
半只耳朵见人散尽了,就掏出自己的竹签儿说:“咱以身作则。”也投入桶内。之后,他开桶“验尸”眨着老眼分辨出竹签上的号码,念叨着在一张表格上画出一个个“△”。
见十三号签儿,他怀疑地说:“小范咋来啦?”
是呵,投毒犯仍住在医院享福呢。他的签儿却化身似地来上班了。半只耳朵大惑不已。
张大区走进周瞎子那保而不健的小屋,周瞎子慌忙起立,说:“你吃了吗?”中国式早安。
“这几天我眼睛总模糊,像刷了一层糨子。”
“是,是白内瘴吧?”周瞎子马上诊断。
张大区说:“黑内障。说正事儿,今天不许开假条!八个蹲班的,做小买卖去了;十一个病假的今天开炉,活儿多。”
周瞎子脸上堆出一片褶子:“坏啦!我刚开出一张假条去”
“谁?”张大区小眼儿一瞪,问。
“大洋马”
她?怪事。歇了班上哪儿去吃便宜饭呀?张大区大感意外。
大洋马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黑砂,全年满勤。每天早晨上班前她都站在考勤桶旁,像个尚未加冕的女王。
“哎!今儿你带的嘛饭?”她挨个儿询问。
“酱驴鞭!给你留一截儿吧?”
大洋马不吃亏:“哟!把你伯伯宰了吃啦?”
无须询问上几个人,空着手来上班的大洋马便能把当日午餐落实到一个“大头”身上或红烧鱼或酱排骨炸丸子反下。
是高蛋白。
这里是大洋马的免费小食堂。大洋马是这里的糖醋蒜瓣儿,大伙儿就着提味儿。
但动真格的不行,大洋马的裤腰带是一道焊死了的铁箍。神鬼打不开。
“给她开了病假条她也不走。东游西晃满车间聊天儿呗”周瞎子缩着脖子说。
张大区说:“女的!真拿她没治。”
这时候进来了瓶子底儿眼镜季铁文。一见张大区在,转身就往回走。
“你回来!”周瞎子见了软蛋就下狠劲捏,喝住季铁文说:“这地方又不是茶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带进细菌来怎么办?”
“我就是细菌,走还不行?”季铁文怯怯说。
“你老实巴交的孩子,哪不得劲儿?”张大区越俎代庖,替周瞎子问诊。
“我。”季铁文呆了呆,哭丧着脸说,“我夜里房檩折了,掉下一块砖,,
“砸你哪儿啦?”周瞎子龟似地伸长脖子。
“我姐姐还在医院观察室呢。再说,我也得找人修房呀。”
“你跟你姐姐住一屋?”张大区问。
“八平米,中间拉一道帘”季铁文父母早亡。姐就是娘。
周瞎子长了精:“你姐姐挨砸,你来找我看哪家子病?”
张大区片刻不语。猛转身对周瞎子说:“给他开两天假!”
周瞎子一怔,马上掏出笔来,写。
“写什么病呢?哎小季你得过什么病?”周瞎子慌里慌张问季铁文,满脸人道主义精神。
“我姐说我小时候抽过一次风”
张大区不言不语走了,迈着铁的脚板。
季铁文拿着周瞎子开出的写有“痔疮全休两天”的病假条,在车间道上追上了张大区:“掌柜的掌柜的我以后好好干”
张大区挥笔在假条上签了个“张”。
翻砂车间有个规矩,周瞎子开出的假条须经张大区签字方可生效。这样真正具有处方权的不是周瞎子这个“二百二”大夫,而是只知道槐角丸治痔疮的张大区。
赶上来车间工会主席老干饭。他吃了大半辈子盐水泡米饭,染白了一脑袋头发。但他常年在上头扣着一顶黑帽子,很古怪。
“怎么办呀!厂篮球赛得争三连冠。”
张大区想了想,对老干饭说:“不能弃权!正是长精气神儿的时候。你先办吧。保三连冠!”
刘烧鸡从办公室跑出来,用坤腔喊:“张主任,厂长电话叫你去!”然后就肃然立着。
进了关厂长办公室,张大区先哭穷:“奖金太少了,我日子不好过呀!”掌柜的一脸小伙计相。
并无反应。关厂长白脸上一副白框眼镜,额上一块白癫风正在“扩张领土。”
“你们车间有个叫姜德力的吧?”
“有!您怎么知道的?”张大区心中纳闷儿。
“姜德力笑话集到处流传。从中我多少了解了翻砂工。”关厂长文化味儿很浓。
“嗐!干活儿累了提提精神呗!瞎编”
张大区心中不悦,但面不更色,说:“嘿嘿,抓生产的不会讲故事。”
“依我看,金工车间懒,机修车间刁,工具车间眼光高。至于翻砂车间嘛,我还一时说不清楚。”关厂长推开桌上一叠文件思索着说。
张大区委琐地一笑:“翻砂车间奖金少。都快黄了。”
关厂长额上那块白癫风斯文地一亮:“月月亏损,黄了是好事情呀!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情的。从五月起,停产。”
张大区一怔,问:“那咱厂的铸件?”
“外协解决,每吨比你们的便宜三百元。你们现在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恶性循环。”
张大区的心跳加快了:“真的要关门儿。”
“已经向局打了报告。停,比干强。”
张大区的鼻头儿开始泛红。
“关了门,节水节电节气节炭,还杜绝了工伤事故。听说这月你们又烫了一个?”
“从南京到北京,谁不知道干翻砂就是拿人肉换铸件!”张大区渐渐由黑色的虫变成黑色的龙。一黑一白进入中盘扭杀。
“人肉换铸件?我的天!翻砂车间更应当停产关门。”关厂长激动起来,脸色更白。
“可前几任厂长,没一个这样说的。”
关厂长把办公桌子的台历朝前一推:“今天是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六日。”
张大区的鼻头儿更红了,像一只熟透的草莓。关厂长不知这是个什么信号。但张大区还是乞者般笑了:“我们车间还是保留吧”
“定了,我从无改变主意的习惯。”
张大区那鼻头红得将爆。他恭顺地站起,干干一笑:“关厂长真的没商量啦?”
“这是企业管理。我不是小作坊掌柜的!”关厂长不知道张大区被车间里称为掌柜的,一句话引爆,张大区嘴里喷出一个核爆炸的声响。
“大褂子你是怎么揍的!”
仍未尽兴,又投出氢弹:“我操你妈妈!”
空气凝固了。关厂长这位曾在日本进修企业管理的知识分子,被“国骂”惊呆了。他意识不到自己掘了张大区祖坟,只能颤着手一指:“你”
“泥?还水呢!从有驴那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