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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合坐起身说,那我就出去一趟吧。
出去一趟就是出去跑街,拢成一笔买卖,从中抽得佣金,回家的道上就买这买那,大兜子小兜子往家里提拎。进了门就是煎炒烹炸,过几天红红火火的日子。吃干净了,孙合就又该出去一趟了。过得就是这种三起两落的日子。
老婆把他出去跑街的那身行头找出来了。这身衣服轻易是不穿的。紫羔的皮袍穿在身上,只露出半截呢子裤和一双礼服呢面儿的棉靴头儿,看上去挺四致的,又富贵。
给我点儿零钱,我出门雇辆洋车。
老婆听了,脸一暗,说兵荒马乱的步撵儿更太平,洋车也未必好雇。
孙合迈着四方步出了屋,回头问,晌午吃嘛呀?改改口儿吧。
随你。老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日子口儿出去挣钱,哪还有买卖做呀!八成得空着手回来。
她寻思着,晌午熬一锅棒子面粥吧,凑合凑合得了。让孩子们睡吧,起来三跑两窜的一会儿就得闹饿。
傻篓子正拎着筲去倒泔水,站住身,一连咳嗽了两声,仿佛给曲嫂子报信儿。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大门。
傻篓子不言不语嗅着他身上的味儿。
吃了吗傻篓子?曲大少问他。
五
华明理发所镜子里照出的那个人,坐下的时候一身无精打彩,头发乱得像个刚闹了黄鼠狼的鸡窝,胡子拉碴的。一番拾掇,站起来的时候就浑身放光亮堂堂了。
推头师傅宝坻口音,说这位爷您可是富贵相呀,将来不得了哟。
怎么个不得了法儿?镜子里的人是曲大少,他抚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问推头的师傅。
出门小卧车,洋楼好几座,大人物。
我借你的吉言。曲大少离开理发椅子,一屁股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懒得走。
他在等一个人,王十二哥。
王十二哥是曲达元念中学时候的同窗好友,打外埠来。他与他几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托人捎了个信儿,今儿个早上九点钟在华明理发所里会面,推头刮脸做全活儿,王十二哥请客。
饭馆茶楼澡塘子是昔日好友见面叙旧的好地方,天津卫老爷儿们都这样。王十二哥也是天津卫娘娘宫的娃娃,怎么几年不见面变得这么格色了,选了理发所这么个窄巴地方见面。还落个他请客。曲大少觉得这事挺哏儿。
脑袋已经让师傅拾掇得利利索索了,那位请客的主儿还没露面。天津卫老爷们哪有这样的?八成是这位王十二哥在外埠混了几年,混没了身上的天津味儿。
看来得我自己掏这拾掇脑袋的钱了,二千五。曲大少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过了俩钟头了,心里说我这是等雨还是等雷呀。
他站起身递给推头师傅两张票子,说了声回见您呐。
大街上曲大少叫住了一辆洋车。他懒得走路。拉车的叫了一声,曲大少呀。他抬起眼皮一瞧,是大用子。
你不是拉水车的吗?怎么改了洋车?
大用子说刘四他爸爸死了,歇了车,我这两天借他的车出来挣几个钱,反正存着力气也没用呗。
他就拉着曲大少回家。拐进胡同,曲大少还是懒得下车,硬是让大用子给他拉到了院子门前。曲大少这才慢条斯理下了车,掏钱。
免了吧曲大少,今个我拉了个大头,赚出一天的吃喝了。
别免,你就只当我也是个大头,狠吃吧。
大用子接了钱说,您这不是打我脸吗?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
这时候傻篓子犯了咳嗽,两三声。
大用子提起车把,声音追着曲大少的脊梁说,曲大少这日子还说不准怎么过呢。
没听见曲大少哼哼。曲大少只要一进院子,那一身大少爷的派头就更足了。
他人长得倒是挺受看的,高身量,四方脸盘挺白净,一双大眼睛,大口福的嘴。
昨天他在开明电影园子后身的胡同里找批字的神洞子算了算。开场白曲大少是懒得听的,嫌耳朵太累。他只记住一句话,有贵人相助,四岁扎根,逢四交运,老了能得儿子的济。他问,我嘛时候死呀?
神洞子微微一笑,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曲大少不信神洞子这一套如烟似雾的玩艺儿,他来这儿批八字是为了解解闷开开心。
临出门神洞子嘟哝了一句,好象是说腊月里少出门在家里呆着吧。曲大少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这话你跟没棉裤穿的人去说吧,别把蛋给冻了。但曲大少还是记住了逢四交运这句话。今年他整好二十四岁,属牛。
曲大少到了自家门前,显出几分疑惑。
素常可不是这样。虽说曲家没了什么家当,可遗风还在,老爷儿们的一出一进遵着一套铁打的规矩,成了老娘儿们的章程。
平时里曲大少要是出门去,媳妇拾掇得一身利索,甜甜的模样,从屋里一直送他出了院子大门,望着爷儿们出了胡同上了街,才敢往屋里返。曲大少打外边回来,一进院子媳妇便闻风而动了,迎出屋子在当院里用一把鸡毛掸子给爷们掸去裤角鞋面上的浮土,之后一手挑开门帘子敬着他进屋,大语儿都不敢出。
曲大少前妻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这位填房跟她那死去的姐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板一眼扶侍着爷儿们,不走样儿。
可今儿个硬是没见她迎出来。
曲大少这就要犯大少爷脾气。
拉开风门子,他可是有几年没亲手拉开风门子进屋了。这门他摸着挺生疏。心里说,她是要咽气呀挺在炕上啦?
门帘子挑开了,媳妇终于迎了上来,晚了三春。曲大少根本不瞅她,一步迈了进去。
曲家住的是东房,三间。中间这间开门进人,像是个堂屋,左手里那间两口子睡觉,右手那间待客,有太师椅八仙桌子大躺柜,挺宽绰。
进了堂屋又是另一套铁打的章程,一招一式由媳妇服侍着他,像一出唱了几十年的老戏,熟套子了。可是今天媳妇显得有些迟钝,像是被谁拍了迷魂药儿。
她小语儿说,有客。曲大少照旧呜了一声,无论有客没客,进了屋他这声都得呜出来。
媳妇似乎明白了,有客没客自己的爷们儿进了门还是都得照着老章程办。于是没等爷们儿呜出第二声来,就猫腰从墙角抄起那只木头箍的红漆尿盆儿,端着候在爷儿们身前。
!一口痰吐在尿盆儿里,迸出一个脆声。她仄身伸出手从条案上抄起一只茶碗递到爷儿们右手上。曲大少接过茶碗,水不多不少,咕咚咕咚漱了口,媳妇一动不动端着尿盆儿接着。这只红漆尿盆儿让这女人拾掇的,比傻篓子家做饭的锅都干净。
曲大少拿腿进了左手那间睡觉的屋。屋里一条大木炕,铺着一红一绿两床被窝。干净得扎人眼珠子。
媳妇小声说,有客呢。
曲大少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力量不重。她脸蛋子受了爷儿们巴掌的滋补,霎时艳若牡丹,红扑扑显得挺受看。
她明白,还得照老章程办,办到底。她就一前一后替爷儿们从身上除了棉袍,又从堂屋端来了尿盆儿。曲大少站在屋子中央,媳妇放下门帘子。曲大少叼着一支烟卷儿,媳妇的洋火就递到眼前了,点着了烟卷儿。
媳妇蹲下身,十分麻利地松开了爷儿们的腰带,抖落开裤子的前门,伸手拿住爷们儿的东西,另一只手端来尿盆儿,接着。
曲大少站着,闭上双眼,扬着头打了个寒噤,叼在嘴上的烟卷儿斜冲着天,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像是沉浸在什么享受之中,魂儿久久回不到身上来。
有客,在那屋里坐着呢。她放下尿盆儿说。
谁呀?曲大少这才呼出一口气,像个抽足了鸦片的大烟鬼,容光焕发了。这时候媳妇递上一块湿手巾,不冷不热正适宜他擦脸擦手。
在素常曲大少就该上炕了,伸腿一躺,轻易可就不起来了。
抽烟喝茶看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听那台日本电匣子里播出的京戏、相声和八杆子打不着的广告。他的生活全在炕上展开,吃饭的时候也是盘腿儿一坐,由媳妇端上来。只有拉屎的时候他才从炕上下来,公厕在西边那条胡同里,叫官茅房,官家办的意思。
今儿个有客,曲大少就不能直接上炕了。他瞅了一眼睡在炕上的孩子,又问媳妇。
这客人是谁呀?口气挺烦的。
没等媳妇回答,那间屋里便传来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些天津口音。
达元兄别来无恙?
曲大少迈步站到堂屋,那个人也从右手那间屋里走进堂屋,冲他微微地笑。
哟,王十二哥!曲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