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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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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就让一个老翻砂工给我们讲传统。讲得尽是过去三条石的水深火热。还唱了一首旧时流行在铁工厂里的歌谣:“上辈子打爹骂娘,下辈子投生翻砂这一行。”末了说:“干翻砂这一行肺里粉尘忒大,得自己个儿在意着,干活时想着戴个口罩。我就是Ⅱ期职业病,上到三楼气就喘不匀实。”
  翻砂车间党支部书记司文治是个病秧秧的小男人,才四十来岁就浑身发枯了。他及时站起来说:“传统就讲到这儿。下边由新工人代表表决心。”他是一个公鸭嗓。
  那个小白脸儿名叫沈茂先。他以新工人代表的身份站起来,临时改成普通话,表了决心。
  会后,我、杨实强和一个叫魏丘的同类进了造型一组当徒工。魏丘五短身材,粗脖大嘴,寡言。
  恰巧与那个戴绿军帽的小伙子同处一组。他名叫章立国,长我五岁,前年他就满徒出师。我们就叫他章师傅。乍听,他大嘴一咧笑了,“头一回有人这么喊我。”之后,他突然对我们说:“我是咱车间篮球队的中锋!”
  章立国的同龄人鼠头鼠眼的姜德力凑上前来说:“中锋?中风不语!”
  章立国不屑一顾,魁梧的身躯独处着。
  杨实强已经成了车间的“风景”,参观者络绎不绝。我和魏丘自然也座落在“风景区”中,陪着杨实强出风头。
  杨实强乱了方寸,站也惶惶,蹲也悚悚。只好捂上个大口罩,像个躲避瘟疫的孤儿。
  我们的组长是个大胖老头儿,外号“冯结巴”。只缘口吃,话极少。他奔将上来,伸手除去了杨实强脸上的大口罩,艰难地开口说:“傻、傻、傻,傻小子”
  冯结巴用了近一个世纪的光景才把一个语意完全表达出来:看新娘子才三天热闹劲,你仰起脸让他们看个够,不就结啦!
  伟大的智慧果然产生了伟大的效果。好歹一段时光,那些个老翻砂工看得惯常了。似乎他们一生中见多了丑类,兴味已不那么浓烈。而对此长趣不衰的却是新一代翻砂工们。于这些年轻的眼睛中,杨实强每天都是新的。
  “他爹妈准是阶级敌人,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恐吓革命群众。”
  居然有一伙伙外车间的来客闻讯前来观光。姜德力笑嘻嘻对大家说:“全厂四千人,得有三千九百九十九颗半好奇心,够看一年的”
  关于杨实强的谈论,已经成了一种精神味精,给人们的生活提味儿。他显得十分艰难,像一只蹲窝的惊兔与身边这方黑色土地厮守着。
  他终于来了点情绪,抹了抹泪流眼对我小声地说:“这丑,这丑我也没办法改正呀。”虔诚的表情中含着几份淡淡的委屈,“难道,这儿不容我?”
  呼啸的冲天炉出铁了向外吐出一条炽热的火龙,烟雾缭绕。高温令铁水变成白色,灼着黑色的面孔们。天车在空中奔驰着,倾下一包包铁水。待尽了,黑砂堆里便躺满了已经凝固了的透红铸件。这是火龙的僵尸。
  沈茂先从天车里伸出头向我挥手。铁水映红了他的小白脸儿。我们这拨人中,唯独他没有在黑土地上落脚,而是飞上天当了一名随班天车手。
  车上抛下一个纸团儿。沈茂先在纸上对我说:完了活你领杨实强到废品库去,等我。
  他的字写得很好,好得透出一股女气。
  魏丘凑上来看,低声说:“他也约了我。”
  好象沈茂先要组织反革命暴动。
  章立国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并不去歇着,而是帮着浇铸工起吊砂箱。汗水,湿透了他的脊背。
  远处一群人又唱起了一支歌谣。姜德力扯着嗓子领唱,声音干燥:
  鸡啄西瓜皮麻子,
  狗啃老玉米麻子,
  雨打沙滩地麻子,
  钉鞋踩烂泥麻子,
  光着屁股坐炕席麻子,
  炕儿深坑儿浅你知道几尺几!
  章立国脸膛上没有一颗麻子。不知为什么他却涨红了脖子,继而愤怒地隆起两侧咬肌。“你们的心太坏啦!”他冲人群高声喊道。
  “心坏?肝儿是五香的就行,照样儿下酒。”姜德力在魁梧的章立国面前毫不示弱,鼠眼一眨嘻嘻笑着,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我便暗暗猜想:一准有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是章立国心中的圣者。
  “章立国想入党都快想疯啦!小兄弟,千万别让他传染上你”姜德力小声对我说。
  三
  车间头儿丁大铆脸黑心却红。
  冲天炉前召开全车间大会,司文治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讲罢,丁大铆就扯了扯裤腰站在一个砂堆上,捻灭烟头儿开了讲。
  “抓革命促生产,就得讲团结。在一块做伴儿干活儿,人心换人心。有能耐你娶个漂亮媳妇来,拿人家新来的杨实强开什么心?尤其是姜德力,你少哼哼几句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还有,往后不许唱什么四大累四大软的!要不是缘着都是干翻砂的,定你个反革命还有跑呀?往后大伙儿要注意加强阶级友爱”
  我身边的杨实强听了,悄悄抹泪儿。
  姜德力蹲在下风口,小声攻击丁大铆:“那你就快跟仓库的那个娘儿们去加强阶级友爱吧。”
  杨实强扯扯我的袖口,低语:“得好好干,得好好干”
  丁大铆讲到激动之处就想摸火点烟。司文治立即插话:“还有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很不好。积极进步要求入党是好的,可有的人每天来找我或丁主任,一天一次能谈出什么新情况?动机要纯,要做长期接受考验的思想准备。”
  章立国坐在铁锭子上听着,面不更色。
  杨实强似乎受到鼓舞,又加重语气对我说:“得好好干”
  于是就好好干。
  领着我们干活的师傅姓侯,是个一身“好里肌”的精瘦老头儿。他是个无寒无暑的人物,常年顶着个汗渍斑斑的瓜皮帽。他吸烟,外号“没烟头儿。”
  侯师傅点燃一支烟,吸到半截子,便掐灭;再吸时,掏出一支接上那半截子。依此循环下去,焉有烟头弃之?当然也有走神儿吸过站的时候,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烟袋来,将烟头儿按入烟锅儿,叭哒叭哒全化成烟儿。
  老翻砂工的财迷,是以自身挖潜为特征的,不谋外财。
  我和杨实强跟着侯师傅干活儿。
  据说早年华北一带铁工厂里行帮之风很盛。艺高者中有“三个半翻砂匠”之说,就好比《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里的十八条好汉。这个侯师傅,就是那“半个翻砂匠”。年轻时他耍手艺浪迹天下;日本的下关、朝鲜的汉城以及大西北的首府迪化他手艺极好,脾气极坏,整天郁郁寡言又怒气冲冲。
  不知何故,一有停闲他就蹲在黑砂堆儿里闭目养神,面静若水,身定如石。
  逢这种时候,杨实强就退到一旁静静看着师傅,满脸神圣的表情。
  “翻砂苦,哪流了哪儿堵,翻砂苦,哪破了哪儿补”一段古老的行板竟从入定的老者那微颤的唇中滑出,似静诵真经。
  杨实强在一旁听了,一脸迷惘,惶而又惶地看着我。我也惶惶,又不愿碎了一个圣像,就小声说:“师傅睡着了说梦话呢”
  魏丘蹲在一旁往地上画着一辆独轮小车,时不时伸手撸撸自己那凸出的喉结。
  “翻,翻砂这一行有这么坏吗?”杨实强伸出溺水者的双手死死抓住我,急声问:“那咱们可怎么办呀?那咱们可怎么办呀?”
  我说咱们该吃中午饭了。
  他大为不悦:“你躲着实的说虚的。”喘口气他又说:“往后咱们实打实,不兴动虚。”
  我无言以对。他就自语:“姜德力姜师傅挺爱干翻砂,可他偏偏又爱拿我开心,这为嘛?”
  我说姜师傅还没有媳妇呢。
  他眨眨丑眼看着我:“这话说得实在。”
  这车间里的老翻砂工们,入三条石学徒的时候就让人家治惯了。如今也不善发号施令。全凭自己疼自己。我们便倍加自觉地继承尊师传统,挎起提盒为师傅们去食堂打菜。翻砂工每天能吃上一份津贴菜,国家的钱。
  魏丘于我们后边走着,他爱耍单儿,就使我觉得生活中好象没有魏丘。虽说我俩同住一间单身宿舍,但我总觉得对面床上躺着的是一团清气,紧紧裹着一个打呼噜的灵魂。
  魏丘吃饭很素,像个六根全净的业余和尚。食堂里他总是买一份刷锅水做成的汤,泡上六两米饭,天天虐待自己的胃口。好在他的胃口很本份,从来不以大出血的方式来抗议。
  便有人说“善哉”,魏丘继承了老翻砂工们的优良传统财迷篓子。
  车间里《四大财迷》的歌谣,我听姜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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