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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第07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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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毕竟是齐家明媒正娶的太太;至于三娘,她居然敢在二太太怀孕的时候勾引少爷,二太太哪里能够容她。第一个被赶出家门的自然是三娘。三娘祈望着小姐能帮帮她,可是小姐根本就不见她。三娘被赶走之后没过几个月,小姐就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房间的屋梁上。那个囚禁着她短暂而又苍白的青春的房间,后来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起了火,烧掉了。当然,那是后话。
  三娘被赶出去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
  当时是乱世,一个怀有身孕的年轻女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孤孤单单的,她该怎么办呢?据三娘自己说,她开始给人作保姆,等到她身子一天一天不方便不能再作保姆的时候,她就捡破烂。那时候三娘一定十分想念小姐,想念和小姐在一起的那些好日子。她在大街上偷偷地捡着菜叶和别人丢弃的食物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这些的。因为她还那么年轻,她一定渴望过上过去那样的好日子。
  忽然有一天,在大街上,她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军人拉住了胳膊。那是少爷的副官。三娘把副官带回了自己的窝棚,照顾他,帮他养伤。养好伤的副官看着三娘的肚子,看看她的处境,问她小姐和二太太的情形……副官抹去三娘脸上的眼泪说,我娶你。
  三娘生了个女儿,女儿出生在江南的早春,副官给她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齐迎春。那一年,三娘只有十七岁。有了副官的三娘已经不再幻想小姐的原谅了,可她还是希望小姐知道这个孩子,毕竟,那是少爷的孩子。三娘甚至想,如果小姐要那个孩子,她一定会给的。
  去给小姐报信的副官回来说小姐已经死了。
  三娘哭得死去活来。她对我母亲说,当时,她倒不完全是为小姐的死伤心,她是想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四川老家了。我在三娘的怀里吃完奶,打着饱嗝,笑盈盈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许都是对自己家乡的眷恋吧。其实,现在想来,三娘真正的老家究竟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小姐的家乡就是她的家乡,可是现在小姐死了。小姐是她和四川之间惟一的维系。现在,这条路断了。她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念头一定让她痛苦万分,她找不到自己的根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也许正是因为故乡已经成为永远不可能再去的地方,三娘的乡音才会被她那么顽固地坚持着——她在上海住了三年,在我的家乡鄂西北一住就是几十年,可是她的四川腔却从来没有一点改变。
  不幸的是,副官又被抓去当兵送上了前线。副官走的时候摸着三娘微微隆起的小腹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让我的儿子姓我的姓,如果是个女儿就算了。
  几个月后,副官的儿子出生了。副官却和少爷一样一去不回。直到抗战胜利的时候,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士兵找到了三娘,给她送来了副官的遗物。三娘抱着副官的东西哭啊,她的泪水里混合着一种幸福——副官是真正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的,他能让人把自己的遗物带回来交给她,他是真正把她看作亲人的啊!
  三娘后来就带着两个孩子跟着那个断腿的士兵老张回到了他的家乡——湖北襄阳的一个小镇,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一直生活到现在。
  对于三娘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年老、丑陋且又断腿的士兵老张这件事,我一直有些不明白。那时候,三娘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以她的姿色,在上海找一个比老张强的人并不难吧?如果是因为要逃避战争,他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抗战已经结束了。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三娘的行为了,是同情和感激。老张在战争中失去了健康,而三娘失去了小姐、失去了少爷、失去了副官。上海那个城市对她来讲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她要尽快离开那里,不管跟谁一起,只要有人带她走她都会走的。而恰恰那时候,老张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捧着副官的遗物……
  不知道为什么,三娘和老张回到镇上很多年才又生了一个儿子。她的三个孩子有三个姓——老大跟少爷姓齐,名迎春,老二跟副官姓王,名道远,老三跟士兵姓张,名道成。这样的一个家庭在我们那个小镇上是很特别的,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知道,小镇上有一个断腿的士兵老张娶了一个军官太太,这个军官太太嫁过三个丈夫。也许,这就是人们都叫她“三娘”的原因吧。
  
  下了火车,我和母亲又坐上了直通小镇的公共汽车。我很少回乡,就是回来也只是匆匆而过。好像在我的心里,故乡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是宁愿遗忘的。可是这一次不同,三娘的死把我拉回到我出生时、甚至更早的时间里去。当我看到眼前的故乡的时候,我是真的吃惊了——我几乎找不到童年的印象了。那些旧时的街道以及街道两旁破旧、低矮的建筑都已经不复存在了,狭窄的石子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一幢幢高楼耸立着,小镇周围大片的麦田被一片片簇新的农舍分隔了……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忆、那被高楼被崭新的景象掩盖的记忆忽然间洪水一般从遥远的、深不可测的地方奔涌而来。
  
  我出生时,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充足的奶水喂我。我刚刚满月的时候,母亲就托人为我找保姆。父亲的一个朋友说,镇上有个老革命,就老两口,自己没有孩子,生活条件也好,想孩子都想疯了,把慧慧给他们带那是再好不过。父亲开玩笑说,那可不行,他们那么喜欢孩子,会不会把我女儿抱走不还了?!父母就又托人找。再来的人就是三娘。她是自己找来的。来的时候还牵着个两岁的男孩。她对母亲说,听说母亲正在找保姆,她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作别人的保姆,她说她的奶水很好,就是喝凉水都发奶,又浓又多,说着还把母亲拉到一边,掀开衣服给母亲看。母亲看着她鼓涨的乳房,非常羡慕。最后,三娘说,她需要这个工作,她要养活自己的几个孩子。三娘用了“工作”这个词,这让我母亲很吃惊,小镇上的人一般都不这样讲的。母亲看三娘干净利落的样子,她们当场就成交了——我被交到了三娘的手上。母亲一个月付给三娘十元钱的报酬。那时候的物价很便宜,十元钱差不多可以买到近一百斤粮食。
  三娘的丈夫老张在镇上的一个面粉厂当搬运工。一想到老张,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那条断腿。那条腿上总是用麻绳和破布绑着一根很粗的木棍,那根木棍就像他的腿一样灵活。我想我之所以对那条断腿的印象比较深刻是因为以我当时的年龄,目光所及的地方可能正好就是那个部位,而我对那条腿的奇怪样子一定充满了好奇。我努力去回想老张的全貌,浮现出来的是一尊黑色的泥塑:一个满面愁容的男人,坐在有些腐朽的门槛上,伸出那条缠着麻绳和破布的断腿,抽一根长长的烟锅,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我还很小的时候老张就死了。人们都说老张是累死的。那应该是六十年代底吧。
  老张死后,三娘的日子就更艰难了。那时候我已经两岁多了。母亲给三娘长了两块钱工钱,每次去接我的时候,母亲都会给三娘的孩子们带些吃的,我哥哥的旧衣服,母亲也总是缝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送给三娘的小儿子穿。
  因为家里穷,三娘的大女儿齐迎春直到二十多岁还没有说婆家。迎春家虽然穷,却也是吃商品粮的,三娘对于男方家里一定也要是吃商品粮的这一点十分坚持。三娘就对我母亲说,请我那在城里当干部的父亲帮帮忙,帮她女儿介绍个对象。三娘说女大不中留啊,女儿在家虽然能帮她照顾孩子,可是,到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她一个大姑娘要吃饭要穿衣,三娘说我拿什么养活她呀。母亲对父亲说了好多次以后,粗心的父亲才记住这件事,后来父亲还真让人给迎春介绍了一个对象,只是那人在很远的青海,是个搞地质工作的,好像读过大学。妻子因为受不了高原生活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个五岁的男孩。那个人说如果迎春能答应他的婚事,他可以给三娘两百元钱的聘礼,还可以给她二十岁的弟弟道远安排工作,就在他们的地质勘探队里。三娘一口就答应了,她一连声地对父亲说谢谢。可是,迎春说什么也不答应。道远和他姐怄气,说姐姐自私,一点也不替他着想。三娘只是看着迎春流泪。她说,春儿,妈不会逼你的。你看看我们这个家,你留下来能有啥子前途嘛?迎春哭了一晚上。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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