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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十八岁的时候仍然穷得叮当响,是沙河集街上有名的孤儿,和他的祖母相依为命地过着寄人篱下的日
子。后来,父亲靠姑妈家的表哥在区公所谋到了一个当警士的差事,一个月的薪金是三斗糙米。
曾祖母虽然七十多了,但仍然心明眼亮,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除了一针一线地帮人家纳一双鞋底换来五
毛钱外,还起早贪黑地包粽子、煮大红枣、炒花生米和瓜子坐在学校门口或者火车站或者赌博场上去卖。祖母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一边卖小货,一边纳着鞋底,为着这个孙子苦度时光。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十八岁的父亲和东坂张家十六岁的三姑娘结婚了。这在沙河集街上也算是一 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父亲是在他七十三岁的祖母做主和年轻的姑妈出面下,把他从未见过面的新媳妇接回家的。
也就是说,父亲就这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地娶来了老婆,应该是一件稀罕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父亲应该高兴才是。
可父亲打心眼里就没高兴起来。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是个好日子。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正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春暖花开。
今儿个是父亲大喜的日子,破旧的茅草屋因为鲜艳的大红囍字而焕然一新,从屋里到屋外再到人们的脸上
,似乎都笼罩着一种喜庆。只有父亲有些魂不守舍似的不知所措。
父亲呆呆地站在镜子前,任凭他的奶奶为他梳梳蓬松的头发,整整很少穿过的新衣服。十八岁的父亲比他
奶奶已经高出了很多。奶奶踮起她的小脚把一个红纸包塞进了她孙子的上衣口袋里,不停地在孙子耳朵边嘟囔
着什么。然后父亲就在姑妈的催促下,跟着几个穷亲戚组成的迎亲队伍,抬着一顶租来的小轿子,摇摇晃晃地 在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的目光中上路了。
我七十多岁的老曾祖母就手搭凉篷倚在门框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走在队伍中间,露出了难得的慈 祥的笑容,在她老人家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可刚出门不远,父亲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在队伍中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就往家跑。
这时候,曾祖母正准备从她的额前放下她的右手。曾祖母看到父亲往回走就挥起枯干的手大喊起来:“伢 子啊,别往回走啊!别往回走啊!”
父亲说:奶奶,俺有东西忘了带了!
“什么东西啊,你别动,站那儿,俺帮你拿去!你别动!”
你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伢子啊,不能走回头路啊!不吉利啊!”
没事,这有什么不吉利的。
任性的父亲没有听他奶奶的劝告就直接奔回了家门。
曾祖母蹑蠕着自己的小脚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家门,有些埋怨地看着父亲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用 银链子串的八卦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其实,这是曾祖母送给父亲的护身符,是求菩萨保佑的。
父亲打一小就把它戴在脖子上。
只是从去年的这个时候起,也就是一九四三年的农历四月起,父亲就再也没有把它戴在脖子上。
护身符(2)
父亲害怕见到这个八卦钱,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因为父亲一看到它,就想哭。
父亲偷偷地哭过多少次了。
就是在今天早上,正准备当新郎的父亲在起床时又一不小心触到了这枚八卦钱……
睹物思人。这枚八卦钱让作新郎的父亲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初恋的时候什么也不懂(1)
一九四二年春天,十六岁的父亲是沙河集街上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又是个牛脾气,犟起来阎王老子他 都敢和他斗一番。
十二岁那年冬天下大雪,他在日本商人家当苦力,日本人让他到河里洗尿片,他不去,被日本人用马刀刺
破了脸用棍子打破了头,那伤疤到现在还留在脸上——上起右眼眉心,穿过脸颊,下至嘴巴右上角。十三岁那
年,他在日伪区公所蔡季勋所长家当勤务兵,一不小心把蔡所长的大烟锅打破,被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此后
他就组织沙河集的一帮穷小子们成立了“小八义”,在铁路上打起了游击,专门爬火车,偷日本人的大米小麦
苹果梨子芝麻大枣和汽油,吓得蔡区长一家人天黑了不敢出家门。
有一次,父亲提着竹篮在街上叫卖,一个日伪军官走过来顺手从他竹篮里拿走一包烟。父亲一把抓住日伪
军官的衣服就是不撒手。气得日伪军官火冒三丈动手要打他。他倒好,一手叉在腰间大声叫嚷起来:“你不要
脸,抢走我的烟不给钱还要打人,你讲不讲理呀!”直闹得集市上的百姓都来看热闹,“没有钱就别抽烟!” 逼得那伪军官只好灰头灰脑地溜走了。
就这样,十六岁那年,父亲被北桥堡一个叫贾正炳的保长看中了。
贾正炳和我爷爷同过学,也认识我父亲。或许是因为这层同窗的情谊,同情这祖孙俩,贾正炳看到父亲还
聪明机灵,就找到曾祖母要父亲到他那个北桥堡保安队里去当小兵。
北桥堡离沙河集不远,沿着铁路走,也就四五里地。是日本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在铁路沿线设立的一个
岗哨。北大桥的桥头堡里驻扎着七个日本鬼子兵。而贾正炳的保安队有一个排的兵力,负责保护铁路,驻扎在 岗楼里。
贾正炳这个伪保长,心地还算善良的,也恨日本人。保安队在暗地里也常常为抗日的八路军和地下党大开
方便之门,通风报信。所以保安队的兄弟们都非常团结,大家也就不再叫他“保长”“队长”什么的,而都是
跟他在保安队的儿子贾少求一样,亲切地叫他“贾叔”、“俺叔”了①。胡保长对父亲也非常好。他家里开了
个粉丝坊,因为父亲在保安队里年龄最小,又识字,贾正炳就不让父亲去值黑夜班巡查铁路,而是让父亲帮他 家记账。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父亲在保安队也呆了半年了。
一天,贾正炳把保安队的八个小兄弟召集到一起,说:“孩子们,俺看你们几个小子呀能尿到一壶里去,
俺打心眼里高兴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小鬼子也不知道呆到猴年马月,俺看呀,你们几个就拜个把子,结 为兄弟,将来也互相有个照应。”
听贾正炳这么一说,大家也都非常高兴。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久日子就定下来了,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是个黄道吉日。
准确的说,父亲的初恋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父亲的恋爱时代开始了。
这是父亲的初恋。父亲刚刚过十七岁生日,生命里出现了第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女孩。
而六十年后,父亲说,这是他的第一笔情债。
初恋的时候什么也不懂(2)
俗话说,钱债易还,情债难偿。
父亲打开尘封了六十年的恋爱故事,就像打开了一瓶陈年老酒,醉人。
父亲毫无保留地把他年轻的恋情讲给他的儿子孙子们听,并希望儿子孙子能帮他写下来,或许对于他就像
鱼刺哽在喉咙管里,不挑出来就感觉不舒坦一样。而作为儿子,我在为父亲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暗暗感到吃
惊的同时,也感到痛惜,为父亲错过了如此令人心爱的女孩而痛心,更为父亲和她们的故事以及她们恋爱的时 代而愤怒和诅咒。
尽管这一切都当着我母亲的面。
尽管我也感觉到我母亲内心的不平和嫉妒。但母亲是宽容的,伟大的。这就是母性。我想,这就是为什么
男人的胸是平的,不能盛下委屈和眼泪,而女人的胸是不平的,那里面藏着的是大海、蔚蓝的天空和宁静的家 。
穿过时间的隧道,我触摸到了日本人给父亲十二岁的脸上留下的那个刀疤。上起右眉穿过脸颊下至右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