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总的说来,其份量难以承受的犹太人问题,也许跟两位弟弟之死一样,是卡夫卡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隐痛,被他〃压抑〃到无意识深处去了,成为卡夫卡身上一个〃问题中的问题〃。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犹太人问题却在他思想上鲜明地体现出来。似乎在绝境中,他反而明确认同了那悲哀的犹太家园,虽然这家园并无任何安全、舒适和温暖,而只意味着永世的漂泊,只意味着〃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维利·哈斯编:《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叶廷芳、黎奇译。海天出版社,1993年,第179页。
的确,卡夫卡晚年关于上述〃肉搏〃事件的回忆决非偶然。大约在同时,在〃向死而生〃的〃恐惧-渴望〃之中,在致恋人的书信中,他一再谈及犹太人的命运,谈及犹太人与生俱来的存在性不安: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内心的不安全,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站在这一切之上就可以把事情解释得容易理解了:为什么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他们才认为是自己所有的。此外,为什么只有触手可及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的权利;为什么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这些东西却在欢欣地永远告别他们,漂流而去。从根本想不到的方面也有危险在威胁着犹太人,或者让我们把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40页。 [文中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他的认识不仅具有经典的概括性,而且格外透出切身的、彻骨的寒意,让我们阅读的人也跟随着他一道恐惧和不安:面对您[密伦娜]廿四岁的基督徒生涯,我的三十八年的犹太人生涯说道:……你三十八岁,已如此疲倦,这怎么可能是年龄造成的呢。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根本不是疲倦,而是不安,是在这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害怕迈出哪怕是小小的一步,因而你总是双脚同时悬于空中;你不是疲倦,而是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将有巨大的疲倦跟随而来(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而这种巨大的疲倦就像是痴呆的凝视,说得更好一些,就像卡尔广场后面的疯人院里常见的那样。《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60-61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大约就在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卡夫卡也留下那样一帧照片,据说是他一生最后几帧照片之一。照片上,他的眼神完全失去了早先时常透出的清澈,泛起一层〃疯人〃般的光亮,宛如正在被某种非人的、既非此岸又非彼岸的存在所逐,被甚么可怕、神秘而又无法摆脱的幽灵所吸干,被无法言说的巨大疲倦所压倒、所驯服——正是海涅和他自己笔下的犹太人,半游移、半恍惚、半痴呆地凝视着。那悲惨的眼神既是凝视更是恐惧,既是巨大的疲倦,更是压倒一切的不安。
第五节 〃最瘦的人〃
在卡夫卡关于童年〃肉搏〃的回忆中,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他在〃肉搏〃中总是难免惨败。这一事实把我们引向他与生俱来的另一份存在性不安,那就是他身心两方面的羸弱和敏感。
其实,在那封经典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对自己身上这一特殊气质已经作了客观的分析:我当然不是说,单单由于受了您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夸大了([尽管]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不受您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成为您心目中那样的人。八成我会变成一个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的人……《卡夫卡小说选》,第510-511页。
而这种素质,正如我们在第一章所看到,多半来自卡夫卡母亲一方,即来自所谓〃洛维家族〃。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洛维家族的人〃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我们还记得那位〃乡村医生〃舅舅西格弗里特,他对卡夫卡影响很深。一般认为,后来卡夫卡的重要作品《乡村医生》,即以这位舅舅为素材和背景。
气质的遗传和继承既是一个生理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总的说来,根据发展心理学,儿子从父母双方遗传和继承的气质中,来自母方的成份称为显性成份,来自父方的成份则称为隐性成份。女儿则相反。这就是通常所谓的〃交叉遗传和继承〃。这就意味着,〃洛维气质〃是卡夫卡身上的显性气质。对此,卡夫卡也有着自觉的认识,并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即〃洛维家族〃与〃卡夫卡家族〃之间)作了对比:不妨将我们俩比较一下吧:我,说得简单一点,是一个洛维,身上有着某种卡夫卡的气质,而推动这个洛维前进的却并不是卡夫卡式的生命力,而是一种洛维式的刺激,它较为隐蔽、羞怯,它从另一个方向施加影响,且常常会猝然中止。您则相反,您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您是一个地道的卡夫卡。当然在这一切优点之外,您也有您的缺点和弱点……《卡夫卡小说选》,第511页。
所谓〃天生的羸弱和敏感〃,意味着卡夫卡所面临的不单单是心理问题,还包括生理问题。换句话说,他从洛维家族所继承的,不仅有〃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的气质,也包括相对羸弱的体质。在第一章中我们看到,洛维家族的人不仅为敏感的心理、强烈的伦理意识、怪癖乃至精神病所纠缠,也为体质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洛维家族中不时有人早夭;那些为数不少的单身汉,也可看作家族生命力成问题的某种表现。实际上,从〃交叉遗传和继承〃的角度看到,羸弱、疾病和死亡一直追踪着洛维家族,包括卡夫卡两个不幸早夭的弟弟以及他本人。相反,卡夫卡的三个妹妹都健康地成长、生活、生儿育女,直到二次大战,才无声无阒的消失在希特勒的集中营。
在很大程度上,卡夫卡的一生,正是被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并与之斗争的一生。其中关于生理上的羸弱,卡夫卡终生耽耽于怀,抱怨不止。无论是在日记中面对自己,还是生活中面对恋人或别的什么人,他都要以自己特有的透明度讨论这一问题。1910年,27岁的卡夫卡开始写日记。在第一篇日记中,他就关于自己的身体作了一次克尔恺郭尔式的自我剖析:我写这些东西,根本是出于对我身体及其未来的绝望。Franz Kafka;The Diaries;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 London:Schocken Books Inc。;1948,P11。
在大约两年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的自我剖析就更像克尔恺郭尔了:我的生理状况显然是我前进的一个主要障碍。带着这样一个身体,什么也别想达到。我将被迫习惯它永远的拖累。……我虚弱的身体是太长了,它缺少起码的脂肪产生宝贵的热量,用以维持内部的燃烧;它没有脂肪;本来,在日常需要之外,灵魂能从脂肪中不时得到营养,而不会在整体上造成损害。近来,虚弱的心脏带给我多少麻烦!这虚弱的心脏怎么有能力让血液通过如此长的两条腿?!让血液流到膝盖就够它忙乎了,过了膝盖,它只能把一丁点儿衰弱的力量注入冰冷的下肢。瞧,现在血液又需要往上流回来了,可它只好等着,在下肢徒然消耗着自身。无论什么,在通过我长长的躯体时都给毁了。如果很简单的事情这躯体都无力办到,那么还能指望它干什么呢?1911年11月21日日记。
再往后一年,在写给刚刚认识的恋人菲莉斯的信中,他表达得更为简洁:……我是我所知道的最瘦的人……1912年11月1日致菲莉斯。
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卡夫卡生下来时虽然健康,但体质单薄。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也谈到自己幼时的身体〃瘦削、弱小、肩窄,……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他从幼儿到儿童的一系列照片显然印证了这一点。1907年,大学刚刚毕业的卡夫卡24岁,正是人生最为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他当时的体检结果令人吃惊:身高182米,体重却只有61公斤,如果不算〃最瘦的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哥伦布的世界〃,它的法则就是冒险、征服和竞争。生活就是铁、血与火的洗礼,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意志、精力、精神和肉体的搏斗,是一场到死方休的〃肉搏〃。如果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