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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时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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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拉斯不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述凡尔赛的情况。他以前只去匆匆浏览过一遍,那是在一次假日旅行期间,把那些没有机会参观的风光名胜设法一眼饱览了,弥补了他不得不随全家去瑞士那一次的缺憾。高涨的热情与武断的评价使他的讲述漏洞百出。

  阿切尔越听越觉得他的话不够准确达意。他知道这孩子并非感觉迟钝,不过他的机敏与自信,来源于平等地看待命运,而不是居高临下。“正是这样:他们自觉能应付世事——他们洞悉世态人情,”他沉思地想,把儿子看作新一代的代表,他们已扫除了一切历史陈迹,连同路标和危险信号。

  达拉斯突然住了口,抓起父亲的胳臂大声说:“哎哟,我的老天。”

  他们已经走进伤残军人院前面栽满树的开阔地。芒萨尔①设计的圆顶优雅地浮在绽露新芽的树木与长长的灰楼上方,将下午的光线全部吸到了它身上。它悬挂在那儿,就像这个民族光荣的有形标志。

  ①Mansart,Jules Hardouln(1646—1708)法国宫廷建筑师。

  阿切尔知道奥兰斯卡夫人就住在伤残军人院周围一条大街附近的一个街区。他曾想象这地方十分幽静,甚至隐蔽,竟把照耀它的光辉中心给淡忘了。此刻,通过奇妙的联想,那金色光辉在他心目中又变成弥漫在她周围的一片光明。将近30年的时间,她的生活——他对其所知极少——就是在这样丰富的环境中度过的,这环境已经让他感到太浓烈、太刺激了。他想到了她必然去过的剧院、必然看过的绘画、必然经常出人的肃穆显赫的旧宅,必然交谈过的人,以及一个以远古风俗为背景的热情奔放、喜爱交际的民族不断涌动的理念、好奇、想象与联想。猛然间,他想起了那位法国青年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啊,高雅的交谈——那是无与伦比的,不是吗?”

  阿切尔将近30年没见过里维埃先生了,也没听人说起过他。由此也可以推断他对奥兰斯卡夫人生活状况的一无所知。他们两人天各一方已有大半生时间,这段漫长的岁月她是在他不认识的人们中间度过的。她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他只有模糊猜测的份,而她所处的环境他永远也不会完全理解。这期间,他对她一直怀着青春时期的记忆。而她无疑又有了另外的、更确实的友伴。也许她也保留着有关他的独特记忆,不过即便如此,那么它也一定像摆在昏暗的小礼拜室里的一件遗物,她并没有时间天天去祷告……

  他们已经穿过了伤残军人院广场,沿着大楼侧面的一条大街前行。尽管这儿有过辉煌的历史,却还是个安静的街区。既然为数不多、感情冷漠的伤残老人都能住在这样优美的地方,巴黎必须依赖的那些富人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天色渐渐变成一团阳光折射的柔和雾霭,空中零零落落射出了电灯的黄光。他们转入的小广场上行人稀少。达拉斯又一次停下来,抬头打量。

  “一定是这儿了,”他说,一面把胳臂悄悄搭到父亲臂上。阿切尔对他的这一动作没有退避,他俩站在一起抬头观看那所住宅。

  那是一座现代式的楼房,没有显著的特色,但窗户很多,而且,奶油色的楼房正面十分开阔,并带有赏心悦目的阳台。挂在七叶树圆顶上方的那些上层阳台,其中有一个凉棚还垂着,仿佛太阳光刚刚离开它似的。

  “不知道在几层——?”达拉斯说,一面朝门道走去,把头伸进了门房。回来后他说:“第五层,一定是那个带凉棚的。”

  阿切尔依然纹丝不动,眼睛直盯着上面的窗口,仿佛他们朝圣的目的地已经到达似的。

  “我说,你瞧都快6点了,”儿子终于提醒他说。

  父亲朝一边望去,瞥见树下有一张空凳子。

  “我想我要到那儿坐一会儿,”他说。

  “怎么——你不舒服?”儿子大声问。

  “噢,没事。不过,我想让你一个人上去。”

  达拉斯在父亲面前踌躇着,显然感到困惑不解。“可是,我说爸,你是不是打算压根不上去了呢?”

  “不知道,”阿切尔缓缓地说。

  “如果你不上去,她会很不理解。”

  “去吧,孩子,也许我随后就来。”

  达拉斯在薄暮中深深望了他一眼。

  “可我究竟怎么说呢?”

  “亲爱的,你不是总知道该说什么吗?”父亲露出笑容说。

  “好吧,我就说你脑筋过时了,因为不喜欢电梯,宁愿爬上5层楼。”

  父亲又露出笑容。“就说我过时了:这就足够了。”

  达拉斯又看了他一眼,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然后从拱顶的门道中消失了。

  阿切尔坐到凳子上,继续盯着那个带凉棚的阳台。他计算着时间:电梯将儿子送上5楼,摁过门铃,他被让进门厅,然后引进客厅。他一边想象达拉斯迈着快捷自信的脚步走进房间的情形,他那令人愉快的笑容,一边自问:有人说这孩子“很像他”,这话不知是对还是错。

  接着,他试图想象已经在客厅里面的那些人——正值社交时间,屋于里大概不止一人——在他们中间有一位阴郁的夫人,苍白而阴郁,她会迅捷地抬起头来,欠起身子,伸出一只瘦长的手,上面戴着三枚戒指……他想她可能坐在靠火炉的沙发角落里,她身后的桌上摆着一簇杜鹃花。

  “对我来说,在这儿要比上去更真实,”他猛然听到自己在说。由于害怕真实的影子会失去其最后的清晰,他呆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时间一分钟接一分钟地流过。

  在渐趋浓重的暮色里,他在凳子上坐了许久,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阳台。终于,一道灯光从窗口照射出来,过了一会儿,一名男仆来到阳台上,收起凉棚,关了百叶窗。

  这时,纽兰·阿切尔像见到了等候的信号似的,慢慢站起身来,一个人朝旅馆的方向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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