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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时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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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内特家及明戈特家几位面色红润的女孩,她们焦急地站在她身后,十分可爱地围成一堆。棕色的头发、金色的支架、浅色的棉布服饰及带花环的帽子,在起射线上方混合成一道柔和的彩虹。沐浴着盛夏的光辉,姑娘们个个年轻漂亮,却没有哪一个像他妻子那样如宁芙①般从容自如。这时,只见她绷紧肌肉,笑眉一颦,全神贯注地使足了劲。

  ①Nymph:希腊、罗马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

  “天呀!”阿切尔只听劳伦斯·莱弗茨说,“没人会像她那样拿弓的。”博福特回击道:“不错。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射中靶子。”

  阿切尔感到一阵无端的愤怒。男主人对梅“优雅举止”略带轻蔑的恭维本应是做丈夫的希望听到的,一个内心粗鄙的人发现她缺乏魅力,这不过是又一次证明她的品质高尚而已。然而,这些话却使他心里有一丝震动。假如“优雅”到了最高境界竟变成其反面,帷幕后面竟是空洞无物,那将怎么办呢?他看着梅——她最后一轮射中靶心后,正面色红润、心态平静地退出场地——心中暗自想道:他还从未揭开过那片帷幕。

  她坦然地接受对手和同伴的祝贺,表现出最最优雅的姿态。没有人会嫉妒她的胜利,因为她让人觉得即使她输了,也会这样心平气和。然而当她的目光遇到丈夫的眼睛时,他那愉快的神色顿然使她容光焕发。

  韦兰太太那辆精工制作的马车正等候着他们。他们在四散的马车中穿行离场,梅握着缰绳,阿切尔坐在她身旁。

  下午的阳光仍然滞留在美丽的草坪上与灌木丛中,车辆排成两行在贝拉乌大街来往行进,有四轮折篷马车,轻便马车,双座活篷马车及双人对座马车。车上载着盛装的女士、绅士们,他们或是从博福特的花园聚会上离去,或是结束了每天下午的海滨兜风赶着回家。

  “我们去看看外婆好吗?”梅突然提议说。“我想亲自告诉她我得了奖。离吃饭时间还早着呢。”

  阿切尔默许了,她拨马沿纳拉甘塞特大街下行,横穿斯普林街后,又向远处多石的荒地驶去。就在这片无人问津的地方,一贯无视先例与节俭的老凯瑟琳,在她年轻的时候选中一块俯瞰海湾的便宜地面,为自己建了一座有许多尖顶和横梁的乡村别墅。在矮小浓密的橡树丛中,她的游廊延伸到点缀着小岛的水面上。一条蜿蜒的车道通向漆得锃亮的胡桃木前门,路的一侧有几只铁铸牡鹿,另一侧是一个个长满天竺葵的土丘,上面嵌着些蓝色玻璃球。门的上方是带条纹的游廊顶篷,门内狭长的走廊里铺的是星形图案的木条地板,黑白间色。走廊里共有4个方型小房间,天花板下贴着厚厚的毛面纸,一位意大利画匠将奥林匹斯山诸神全部涂在了上面。自从明戈特太太发福以后,其中的一间就改成了她的卧室;相邻的那间供她消磨时光。她端坐在敞开的门与窗之间一把大扶手椅里,不停地挥着芭蕉扇。由于她异常突出的胸部使扇子远离身体的其他部位,所以扇起的风只能吹动扶手罩的边穗。

  因为是老凯瑟琳的干预加快了他的婚事,她对阿切尔表现出施惠者对受惠人的热情。她相信他是由于不可抗拒的爱才缺乏耐心,作为冲动的热情崇拜者(只要不会让她破费),她老是像个同谋似的对他亲切地眨眨眼睛,开个暗示性的玩笑。幸运的是梅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她兴致勃勃地观察、品评比赛结束时别在梅胸前的那枚钻石包头的箭形胸针。她说,在她们那个年代,一枚金银丝装饰的胸针就让人心满意足了;但是不可否认,博福特把事情办得着实很漂亮。

  “这可真是件传家宝呢,亲爱的,”老夫人咯咯笑着说,“你一定要把它传给你的大女儿。”她捏了捏梅白皙的胳膊,注视着她脸上涌起的红潮。“哎呀!我说什么了让你脸上打出了红旗?难道不要女儿——只要儿子吗,嗯?老天爷,瞧,她又红上加红了!怎么——这也不能说?老天——当我的孩子们恳求我把男女诸神全都画在头顶上时,我总是说,太感谢了,这样谁也不用到我这儿来了,我什么也不用怕了!”

  阿切尔哈哈大笑,梅也亦步亦趋,笑得眼睛都红了。

  “好了,现在给我讲讲这次聚会吧,亲爱的。从梅多拉那个傻瓜口中,我可休想听到一句实话,”老祖宗接着说。这时梅却大声说:“你说梅多拉姨妈!她不是去了普茨茅斯吗?”老祖宗心平气和地答道:“是啊——不过,她得先来这儿接埃伦。哎——你们还不知道吧?埃伦来和我呆了一天。不来这儿过夏天可真是太蠢了,不过我有50年不跟年轻人抬扛了。埃伦——埃伦!”她用苍老的尖声喊道,一面使劲向前探身,想看一眼游廊那边的草坪。

  没有回音。明戈特太太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打着光亮的地板。一个缠着鲜亮头巾的混血女佣应声而来,告诉女主人她看见“埃伦小姐”沿小路去海边了。明戈特太太转向了阿切尔。

  “像个好孙子那样,快去把她追回来。这位漂亮女士会给我讲聚会的事,”她说。阿切尔站了起来,仿佛像在梦里一般。

  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经常听到人们提起“奥兰斯卡”的名字,他甚至熟悉这段时间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呆在纽波特,并频频涉足社交界;但到了秋季,她忽然转租了博福特费尽周折为她觅得的“理想寓所”,决定去华盛顿定居。冬天,阿切尔听说(人们总能听到华盛顿漂亮女人的事),她在一个据说要弥补政府之不足的“卓越外交学会”里大出风头。阿切尔十分超脱地听了那些故事,听了关于她的仪表、她的谈话、她的观点与择友的各种相互矛盾的报道,就像在听对一个早已故去的人的回忆那样。直到这次射箭比赛,梅多拉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才感到埃伦·奥兰斯卡又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那笨拙的咬舌音唤出了炉火映照的小客厅的影像,以及空寂无人的道路上回归的马车车轮的声响。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几个托斯卡纳农民的孩子,在路旁的洞穴里点燃一捆草,在他们涂画的坟墓里唤出默然无语的故人的影像……

  通向海滨的路从宅院坐落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水边一条人行小道,路旁垂柳依依。阿切尔透过柳慢瞥见了石灰崖的闪光,还有崖上冲刷得雪白的塔楼和英雄的守塔人艾达·刘易斯住的小房子,她将在里面度过年高德劭的余生。越过灯塔是一片平坦的水域和官方在山羊岛竖起的难看的烟囱。海湾向北延伸是金光闪闪的普鲁登斯岛,岛上满是低矮的橡树,远处的科拿内柯特海岸在暮雹中一片朦胧。

  从绿柳掩映的小径上拱起一道纤细的木质防波堤,一直延伸到一幢宝塔式的凉亭;塔里站着一位女士,斜倚栏杆,背对着海岸。阿切尔见此停住脚步,恍然如从梦中醒来。过去的回忆只是一场梦,而现实是坡顶那所房子里等着他的那些事情:韦兰太太的马车沿着门外椭圆形轨迹遛了一圈又一圈;梅坐在伤风败俗的奥林匹斯众神之下,因为隐秘的希望而容光焕发;贝拉乌大街尽头的韦兰别墅,在那儿,韦兰先生已穿好就餐礼服,手持怀表,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脸色阴郁而焦躁不安——因为这个家里的人永远都清楚什么钟点办什么事。

  “我是什么人?女婿——”阿切尔心想。

  防波堤尽头的人影纹丝不动。年轻人在半坡上站了很久,注视着海湾来来往往的帆船、游艇、渔船以及由喧噪的拖轮拖着的运煤黑驳船掀起层层波浪。凉亭里的女士似乎也被这景色吸引住了。在灰蒙蒙的福特·亚当斯城堡远处,拉长的落日碎裂成千万个火团;那光辉映红了一只从石灰崖与海滨的夹道中驶出的独桅船船帆。阿切尔一边观看,一边想起了在《肖兰》中看到的那一幕:蒙塔古将艾达·戴斯的丝带举到唇边,而她却不知他在房间里。

  “她不知道——她想不到。如果她出现在我身后,我会不会知道?”他沉思着;忽然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在帆船越过石灰崖上那盏灯之前她不转过身来,我立刻就走。”

  船随着退却的潮水滑行,滑过石灰崖,遮住了艾达·刘易斯所在的小房子,越过了挂灯的塔楼。阿切尔等待着,直到船尾与岛上最后一块礁石之间出现一道很宽的闪闪发光的水域,凉亭里的人影依然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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