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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他脑海中的肃穆幻象中又悄悄夹杂进来同样可怕的古怪念头。他感到由于不惯于夜间的凉意,四肢逐渐发僵,并且怀疑自己还能否走下刑台的台阶。天将破晓,他会被人发现站在台上。四邻将开始起身。最早起床的人踏人晨曦的微光,将会看到有个轮廓模糊的身形高高站在耻辱台上;于是便会在半惊骇半好奇之中走开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叫人们出来看这已死的罪人的鬼魂——那人一定会这么想的。一阵破晓时的喧闹将从一家飞到另一家。之后,曙光渐明,老汉们会匆忙爬起身,穿上法兰绒长袍,主妇们则顾不上脱下她们的睡衣。那伙衣冠楚楚的人物,平素里从来没人见过他们有一丝头发散乱,此时也会遭了梦魇股的衣冠不整地就跑到了众人眼前。老总督贝灵汉会歪戴着他那詹姆士王时期的环状皱领,绷紧面孔走出来;西宾斯太太,由于彻夜邀游不曾阖眼,脸色会较平时更加难看,而裙上还会沾着林中细校;好心的威尔逊神父也会来的,他在死者床边熬了半夜,对于这么早就给从光荣的圣徒的美梦中惊醒,满肚子不高兴。到这里来的还会有了梅斯代尔先生教堂中的长老们和执事们,以及那些对自己的牧师祟拜之极、在她们洁白的心胸中为他立了圣龛的少女们;顺便说一下,她们此时正在慌乱之中,会根本来不及蒙上面巾。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会磕磕绊绊地通过门槛,在刑台四周抬起惊惶的面孔。他们会依稀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额上映着东方的红光,那会是谁呢?除去可敬的阿瑟·丁梅斯代尔先生还能是谁!他已经冻得半死,正满面羞惭地站在海丝特·白兰曾经示众的地方!
牧师的神思随着这一荒唐可怖的画面驰骋,在不知不觉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这狂笑立刻得到一声轻灵的童稚笑声的响应,随着一阵心悸——不过他弄不清到底是出于剧烈的痛楚抑或极度的欢乐——,他从笑声中辨出了小珠儿的腔调。
〃珠儿!小珠儿!〃他稍停片刻就喊道;然后,他压低了嗓音说:〃海丝特!海丝特·白兰!是你在那儿吗?〃
〃是的;我是海丝特·白兰!〃她应答着,语调中充满惊奇;接着牧师听到了她走下便道,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是我,还有我的小珠儿。〃
〃你从哪里来,海丝特?〃牧师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我刚刚守护在一个死者的床边,〃海丝特·白兰回答说,〃是在温斯洛普总督床边,给他量了袍子的尺寸,现在我正往家里走。〃
〃上这儿来吧,海丝特,你,还有小珠儿,〃可敬的丁梅斯代尔先生说。〃你们母女俩以前已经在这儿站过了,可是我当时没和你们在一起。再上来一次吧,我们三日人一起站着吧!〃
她默默地踏上台阶,并且站到了台上,手中一直牵着小珠儿。牧师够着孩子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就在他这么做的瞬间,似有一般不同于他自己生命的新生命的激越之潮,急流般涌入他的心房,冲过他周身的血管,仿佛那母女俩正把她们生命的温暖传递给他半麻木的躯体。三人构成了一条闭合的电路。
〃牧师!〃小珠儿悄声说。
〃你要说什么啊,孩子?〃丁梅斯代尔先生问道。
〃你愿意在明天中午的时候,跟妈妈和我一块站在这儿吗?〃珠儿询问着。
〃不成;不能那样,我的小珠儿,〃牧师回答说;由于那瞬间的新精力,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生命的对示众的种种恐惧,又重新回到他心头;而且,他对目前的这种团聚——虽说也有一种陌生的欢偷——已经颤栗不安了。〃那样不成,我的孩子。真的,终有一天,我一定同你妈妈和你站在一起,不过明天还不成。〃珠儿笑着,想抽出她的手。但牧师紧紧地握住了。
〃再稍待一会儿,我的孩子!〃他说。
〃可你一定要答应,〃殊儿问道,〃明天中午握着我的手和妈妈的手,好吧?〃
〃明天还不成,珠儿,〃牧师说着,〃得换换时间。〃
〃那在什么时候呢?〃孩子一劲地追问。
〃在最后审判日,〃牧师耳语说——说来奇怪,是他身为传播真理的牧师的职业感迫使他这么答复孩子的。〃到了那一天,在审判座前面,你妈妈,你,还有我,应该站在一起。但这个世界的光天化日是不会看到我们在一起的!〃珠儿又笑了。
但不等丁梅斯代尔先生把话讲完,乌云遮蔽的夜空上便远远地闪过一道宽阔的亮光。那无疑是一颗流星发出来的,守夜人可能经常看到这种流星在空旷的苍窜中燃成灰烬。它发散出的光辉十分强烈,把天地间浓厚的云层照得通明。那广漠的天穹变得雪亮,犹如一盏巨灯的圆顶。它就象白昼一般清晰地勾勒出街上熟悉的景色,但也乎添了那种由不寻常的光线照到熟悉的物体上总要产生的可怕印象。那些附有突出的楼层和古怪的角顶的木屋;那台阶和门槛,以、及周围早早破土而出的青草;那些覆着新翻出的黑土的园圃;那些有点发旧,甚至在市场一带两侧都长满了绿草的车道——这一切全都清晰可见,不过都露出一种独特的模样,似是给这些世上的事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另一种道义上的解释。就在那儿,站着牧师,他一手捂着心口;还有海丝特,白兰,胸前闪着刺绣的字母;以及小珠儿,她本人就是一个象征着他同她之间连接的环节。他们三人站在亮如白昼的奇妙而肃穆的光辉里,似乎正是那光辉要揭示一切隐秘,而那白昼则要将所有相属的人结合在一起。
小珠儿的眼中闪着妖气,当她仰望牧师时,脸上带着那种调皮的微笑,使她的表情时常都是那么鬼精灵似的。她从牧师手中抽出手来,指着街道对面。但他紧握双手捂在胸前,抬眼眺望天顶。
在那年代,凡是流星出现和不象日月升落这么规律的其它自然现象,统统都被解释为超自然力量所给予的启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于是,在午夜的天空中,如果看到一支闪光的长矛、一支冒着烈焰的剑、一张弓、一簇箭这类形象,便会认为是印第安人要打仗的预兆。瘟疫,则人所周知是由一阵红光示警的。从移民时期直到革命年代,凡是发生在新英格兰的重大事件,无论好也罢,坏也罢,恐怕都受过这类性质的某种景象的事先警告。许多人都曾多次见过。不过,更多的情况是,这种景象的可信性不过是某个单独的目睹者心诚所致,他用想象中那种有色的、放大的和变形的中介来看待这种奇迹,再在事后的回忆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来。国家的命运居然会在无限的天际中用这些可怕而费解的符号揭示出来,这种念头实在伟大。对于上苍来说,在这样广漠的轴卷上写下对一个民族的判决,恐怕也不能算太大。我们的先祖笃信这类事情倒是好事,因为这说明,他们的新生的共和国,是在天意的格外垂青和严格监视之下的。但是,当某人发现出现在同样大幅的卷面上的一个启示只是针对他一人的时候,我们又该作何评论呢?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人由于长期的和强烈的隐痛而备受自我反省的煎熬,他把自我已经扩展到整个大自然,以致天空本身不过是适于书写他的历史和命运的纸张时,这种〃启示〃只能是他精神状态极度混乱的症状罢了!
因此,当牧师抬眼眺望天顶,看到出现了用暗红色的光线勾出的巨大字母〃A〃时,我们只能归结为他由于心病而眼睛出了毛病。这并非是说,当时根本没有流星出现并在云霭中隐隐燃烧;而是说并没有他那负罪的想象力所赋予的那种形状;或者,至少不是那么确定无疑——别的罪人也可能从中看到另一种象征呢。
当时还有一个特殊的细节可以说明了梅斯代尔先生的心理状态。在仰望天顶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非常清楚,小珠儿在指着站得离刑台不远的老罗杰·齐灵渥斯。牧师似乎用辨出那神奇字母的同样目光,也看见了他。流星的亮光,如同对一切其它物体一样,也给予他的容貌一种崭新的表情;也可能是,医生当时没有象乎素那样小心地掩饰他看着自己的牺牲品时的那种恶毒样子。诚然,如果那流星照亮了天空,显现了大地,并以末日审判来威胁海丝特·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