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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员是六九年入伍的小兵,今年刚刚十八虚岁。他满脸稚气,做事还像个孩子。我进屋时他正生家里的气,嘟嘟囔囔埋怨家里一个月不给他写信。可我问他想家不想时,他又说不想,家里不来信才好呢,那样他还可以省八分邮票钱呢!
卫生员给我扎上针,说半个小时后拔针。交待完后,他便出去找北京老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豆大的烛光一闪一闪地在南面临窗的桌子上跳跃着,忽而左忽而右地往两面墙壁涂抹着暖壶、卫生箱等各种不规则的图形,把屋子显得格外幽暗。我好像重又回到童年时没有电灯的房子里,各种黑影的晃动唤起人的恐怖感。烧炕冒出来的烟还没飘散出去,在屋顶上盘旋游动,顺着门楣丝丝缕缕地往外流。我无聊地坐在铺边上看着这些室内风景,心里想着卫生员刚才说的话。他多单纯,说不想家就不想家,只要用一个自欺欺人的方法就能把自己安慰住。假如我能像他该多好。可是我试过多少回,想制止对父母、对瑞珊的思念,然而无济于事,制止从没融进我的血液。或许弗洛伊德老先生说的对,潜意识是一种巨大的内驱力,生命的血源本能总把我从现实环境中拉向父母、拉向瑞珊。置身于烟薰火燎的室内风景,我异常想念家乡的住屋。它虽然和此处一样都是劣质房屋,但室内空气新鲜,电灯明亮。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老父老母的慈祥和温暖。临来前在家休息的半个多月里,他们每天晚上都端详我的脸,讨论我胖了还是瘦了。每天都多弄几个我爱吃的好菜,一边瞅着我吃,一边督促我多吃。他们瞅得我心慌,瞅得我悔愧。因为我年近三十,却无力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哪管是万分之一。我心里最感沉重的是,父亲一直把我看成他生存的希望,但我却无法敞开他希望的亮光。记得五九年冬天饥饿把我拖到了死亡的边缘,我整日处在昏迷状态。一次苏醒过来,我聚集所有的力量,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安慰几句父亲。他脸贴脸地听着我的话,我分明感到他那流水般的眼泪烫着我的两腮。父亲嚎啕大哭,对着我的耳朵喊:“孩子啊,你不能走啊。你是爹的一杆大旗,你倒了爹也不能活了。”后来听姐姐说,他不顾当时禁止封建迷信活动,在东墙立下一个神龛,天天给祖宗烧香磕头,祈祷他们的在天之灵,要求保住我这棵施家的苗。他还把自己压了四十年箱底的狐狸皮大皮袄卖给了一个干部,专门用来补养我的身体。我心负重荷,焦躁地盼望大学毕业,以便卸下父亲肩上的担子。在农场锻炼期间,我把月月节省下来的钱都邮给了父亲。可他们分文不动,全都给我攒了起来。都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可是是谁叫我们天天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呢?是谁不让我们扶侍爹娘、赡养爹娘的呢?我那老态龙钟的父母何时才能享受一点儿子的孝敬呢?
忽然隔壁传来激烈的谈话声。
“这人太骄傲,太不自量力了!他自吹能当好指导员,还说自己改造好了,我们的战士不配对他进行再教育。简直狂妄已极。”不用说,是赵春来的声音。
我的心跳加快了,脑袋嗡嗡作响。他们干什么,为什么背后议论人,还暗中篡改我的原意,给我加上莫须有的罪名?
“听说,他还当着战士的面对你摆出批判斗争的架势?”是指导员的声音。
“是这样。就在我说他当不了指导员之后。他不光瞧不起我,还瞧不起师长。开毛著积极分子大会时,师长在台上讲话,他在底下撇嘴,说师长讲话没水平,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这样的师长谁都能当。他甚至怀疑师长是当年林副主席手下的三只虎。”
“真有这样的事?”指导员问。
“真有。他跟我坐在一起,附着我的耳朵说的。”
赵春来完全是一派胡言!师长讲话那天,赵春来背着军用包缩头缩脑地找地方。他看到我坐在最后一排,于是凑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在师长讲话中途,他趴在我耳边说:“堂堂一个师长,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一个句子得叫他劈成八瓣念。这也叫师长。要是老百姓,谁听他唠叨。你信不信,施大学,人有威信没威信不在能力,而在有没有官衔。”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脑袋。
师长讲话能力确实很低。但我的身份决定我不能对此说长道短,万一传出去,就会带来难以想像的后果。而为了敷衍赵春来,我说:“不是说,师长是林彪打锦州的一只虎吗?有些首长是八路出身,叫他们打仗可能神勇无比,叫他们讲话,则有些难为他们了。”赵春来鼻子一紧,“哼”了一声,说:“什么猛虎?无非是尖刀连里的一个小排长。林副主席要是真的看中了他,早把他调到身边去了。”我惊讶于他的敢说,在假正经把人们变得非常古板、相互戒备的时候,他的心腹话还真有点空谷足音。我尤为感动的是他竟能对我掏出肺腹之言。当然我是不会把我的心里话全都告诉给他的。赵春来还远远没有走进我信赖的世界。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说的话转嫁到我的身上?难道说是怕有一天我会揭发他,因而来个先下手为强,对我倒打一耙?这真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一个地地道到的流氓!我气得直要喊出来,直想跑过去和他当面对质。然而我不能喊、不能辩诬——他们在开会。这样和他们理论不但洗清不了自己,还会给他们送上新的问题——偷听组织的会议。现在我只能听凭他们的诬陷,待将来找到我时再进行辩白。何况我的腿上扎着十来根银针,根本无法动弹。我索性听起他们的表演——反正不是有意当一个小人。
薄薄的纸壁传来指导员的声音:
“大家想想,根据自己平时和他的接触,看看他还有什么问题。他来到咱们连队,咱们有帮助他的任务。团组织股股长王义明特意瞩咐我,要注意对他的考察。行,咱们留下;不行,咱们就踢出去,不能让他成为部队的包袱。”
他说完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
“施大学平时很能干,跟大家处得很随便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些坏思想。嘿,嘿,我们怎么没注意到?”这是指挥排司机班班长张锁的声音。张锁是河南人,因为家乡贫穷,回去安排不了工作,所以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张锁向来与人为善,与人无争。在老班长中他是惟一不辱骂新兵又事事干到前头的人。他开车技术好,曾多次救险。一次走山道时一台炮车后面的一个轮胎滑到坡下又卡住了,情况万分危险。车上有炮弹,也有人。人不能下,一下必失重。重新启动则需又快又稳,必须一下子冲上坡,不能打一点误。我从另一台抵达山顶的炮车上跳下来,眼看着这辆车就要掉到深渊下。在千钧一发之际,张锁叫年青司机出来,自己爬进驾驶楼,还没等我反过神来,张锁已把炮车开到了山道正中。但张锁不善于表达,说话语无伦次。连队干部常常批评他只顾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遇到此时,张锁总是嘿嘿一笑,像是自嘲。这回发言更不能令干部们满意,因为他的发言里明显还有为我评功摆好的嫌疑。
“我早就提醒你,不要只顾埋头拉车而不注意抬头看路。你连放在眼皮底下的事都没知觉。前一段时间,他在饭前念的那些稿子篇篇是丑化战士的,和《逆风千里》写我军打了败仗、松松垮垮的样子不是一样的吗?”
“嘿嘿。”张锁憨笑着,“我那时还以为挺对呢!原来是这个意思,嘿嘿。”张锁的“嘿嘿”既是对自我低能的谦虚认可,又是对批评的全盘接受,它兼具防御和瓦解攻击的作用。人们总是在他的嘿嘿声中达成谅解。指导员也被他的“嘿嘿”软化了,他降低了声调:
“说你缺乏路线觉悟就在这儿。要学会分析,凡事都要看什么人做的,什么人说的。是不是!”指导员的宽厚中透露出出严肃。
“指导员说的对。毛主席说过,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
故的恨。人总是从一定的阶级立场说话。同样的事,不同身份的人说出来做出来,往往目的不一样。咱们战士说话可要分清是非、不能帮倒忙。”是赵春来在启发。
“是,是。”张锁大概没想到自己一句疑惑的话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而要在部队多留一点时间,必须看人脸色行事。所以他连忙答应。
指导员和赵春来的“下马威”引导果然生效,紧接着就有一个发言顺着他们递出的杆子爬上来:
“我说。”他的公鸭嗓一听就知道是谁:我所在班的班长王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