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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评价他才好。有时我反感他的以势凌人,觉得他像个军阀。但有时又颇欣赏他放任的胆量。以为他做人做的彻底,里外透亮。时间长了,看的多了,谴责还少了。所谓“官教兵、兵教官,官兵平等”都是书本上的说词,是表演给人看的,在实际生活中,它们是不存在的。真的,好像生活离不开资格。当了营长、团长,你就不用干活;当了师长,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坐小车;当了国家元首,你就可以随意摆布他人。就连班长都有点特殊的权力,他可以在班里骂新兵,让新兵给打洗脸水、洗脚水。如此一看连长,也就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
连长的作风并不都能为人接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早晨,我们挖地种“布留克”。大家已经干了一个多点儿,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他才从帐篷里出来。他边击扣,边向我们走来。忽然,他横眉立目,大骂道:
“李雪华!妈了个逼的,你是干活哪,还是玩哪!人家烧香把香插到香炉碗里,你他妈烧香把香插到驴鸡巴眼里。你把菜籽撒到树叉里干什么!你给我一粒一粒拣起来,拣不干净,我不叫你他妈吃饭!”
小战士李雪华吓得乖乖去拣籽种。别人已整队回来吃饭,他还留在那里一粒一粒地拣着籽种。见到此情此景,我有点忿忿然,以为连长太粗暴,不把人当人。
小战士李雪华做的确实是不对,平日里他就喜欢藏尖偷懒。好像一个富人家的子弟,而且是个独苗,大人们娇惯他,他自己也娇惯自己。颀颀长长,他长着一副好身材,白白胖胖,他还长着一身好皮肤。无论干什么,他紧怕把自己的腰弄弯了,把自己的脸弄黑了。他本来有的是力气,可是你总觉得,他长的力气,不是用来干活的,而是用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他还颇自尊,很有一点傲气,总觉得自己在同龄人中最有学问。因此无论谈什么事,多以立于鸡群之鹤的眼光来斜睨别人。他的心里有一杆不合适宜的秤,他不用劳动的好坏来称高低,而是用智力来称高低。他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乒乓球也打得好。他宁可把力气用到这些事儿上,也不用到连队倡导的活动上。在他看来,简单的劳动谁都能干好,可是颇有难度、颇需要技艺的事情,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的。于是,他便在类似的事情上突出自己。可他忘了他蹬的是无用的车轮,只是空转。他简直就是堂。吉坷德的子孙:专门生活在想像的世界里。
我总觉得李雪华是个难得的苗子,他的心性好,智商高,只要培养得当,会有较大的发展。即使他有严重的缺点,但也不能随便骂人爹妈呀!听到连长的叫骂,在那一瞬间,在气恼中,我以为连长简直就是个军阀。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人道主义谴责对于连长来说不大合牙。因为他发过火后又迅速跟小战士亲热起来。好像他骂的不是战士,而是石头或土垃坷;他不是骂人而是随便说话。而战士们呢,没有人忌恨他。连我自己也惊异,我修造的思想齿轮怎么咬不上生活的机槽。你看,连长不是招呼被骂的战士打球、下棋,就是自己拿起二胡,扔给对方笛子,来一段合奏。碰上好吃的,比如开胃的辣椒末,他就把对方叫到跟前,和他一起占咸菜就饭吃。吃着吃着他会说:“我骂你们不好,好在我没几天就滚蛋了。你们呢,也别学我。我不管怎么的,回去有个地方,巴彦手推车厂厂长的位置还给我留着呢。你们得熬出个名堂来,回去有个着落,别在这白混一场。”再看那些战士,眼泪肯定含在眼眶里。为了不致掉下来,他们赶忙扒拉几口饭。挨骂的战士不管受多大委屈,可多数跟他合得来。他更不记前嫌,该重用照样重用。不久,李雪华就是经过他的提名当了连文书。
使我对连长有更多了解的还是在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那是在房架搭好之后,准备往夹壁杆里灌泥的时候。一个上午,我和一些战士用手扒草垛,用以和泥。我抱完一趟,刚要弯腰抱第二趟,忽听一声断喝:“老施!住手!”我吓了一跳,以为做错了什么事,惊恐、木然又不无反感地站在那里等着他骂人的批评。一刹那间我甚至觉得全完了,不但面子丢光了,而且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谁知,他走到我跟前,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施,这山坡的烂草堆里好藏毒蛇,看咬着。你将来是有用人材,我们得保护你。”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心底涌动着波澜,不知说什么好。连长似乎并没在意,又批评旁边的战士:“我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这草堆里最爱藏毒蛇。你们不用叉子挑,怎么非得搁手抱?!记着点,以后照看着点老施。”
说着,他催促战士用叉子叉草。战士们叉了半天,不见什么动静。待到接近地面,倏忽之间,真的窜出一条毒蛇。它卷了一下身子,还没等人看清,又钻到别的烂草堆里。连长让大家细心翻草,自己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叉子。这堆草不多,很快就被翻到了一边。当稀薄的草屑再也掩盖不住身体时,毒蛇闪电般地窜向一边。连长早已盯住了它,没等它跑出多远,便拍住了它的尾巴。几个战士棍棒齐下,把蛇砸扁了。
看着战士拎在手中的死蛇,我颇有点后怕。与此同时我感到万分愧疚,竟把连长的爱护当作了对自己的打击。我反省自己,是过于自尊、过于敏感,还是我的人道主义过于僵直。它不但理解不了纯朴形式下的浓烈爱,反会产生愚腐的成见?
事情无独有偶。过不了几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从东山脚下的小河边洗衣服回来,看见一个老乡从西山上跑下来。他碰到副连长,说是有一只大熊,正向这里走来。副连长决定带人搜扑,一来解除危险,二来想改善连队生活。连队的日常生活刻板无味,忽然来一次狩猎,都觉新鲜刺激,人人要求参加。我素闻大小兴安岭种种关于熊拍人、坐人、舔人的故事,极想看看真熊、打熊的场面。当我和十几个战士荷枪实弹,正待出发时,连长从营部回来。听完报告,他把我的枪要了过去,说:
“老施,你留下吧。”
我肯求:“连长,让我去看看吧。”
连长严肃地说:“老施,这可不是好玩的。野兽不认人,万一出现险情,对谁都不好。”
“连长,我会打枪。”我再次恳求。
“别耽误时间了,其他人出发。”
下过命令,他回过头对我说:“老施,你有更大的事需要完成。现在只是准备阶段,将来你比我们有用。你到我们这里,我就得保护你。”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山的队伍。
我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繁茂的桦树林里。我抬起视线,面对托起青天的巍峨山顶,心里升起既自怜又雄壮的感觉。我想哭又想笑,泪水,感动的泪水向外涌流。两个多月来,不,几年来,就因为知识分子这个身份,我尝尽了凌辱和折磨,从来没有受到过谁的爱怜和重视。我整天听到的都是“从旧学校培养出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之类。就在昨天夜里换哨的时候,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战士还直呼我的名字,奚落我:“老施,人家穿四个兜都不站哨,你还站哨,是不是上边看你岁数大,照顾你面子,给你四个兜啊?”我瞠目结舌,从心里冒出来的恶气使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可我不得不把愤怒连同屈辱一起咽进肚子里。我明白这个小战士不过是凭直觉说出了时代的隐秘,要击碎他的脑袋,首先要击碎那个给他感觉的时代。而我没有抗拒他背后力量的能力和勇气。
今天连长竟如此看重我的生命,甚至比我自己还珍视它,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他的话胜过春雷,在它惊天动地的震响中,那蛰伏在黑暗中、几近麻木的自我意识慢慢苏醒,伸开了触角。我第一次感到,我还是个人,我还有资格、有价值挺立在人群之中。在那一刹那,我恨不能跪在他面前表示他的感谢。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法报答他对我的关怀。我相信,没有任何礼物比他这几句话的份量更重。它们在我生命萎缩时对我的鼓舞,将使我终生对他表示怀爱。
接近连长,亲近连长,把他当兄长、当知己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士为知己者死”,我怎么会写小评论,上挂他的所谓“退坡”思想、“半截子”革命思想呢?何况那“继续革命”、“永远革命”的思想到底有何道理、符合哪点人性呢?
八、指导员
深夜两点的哨兵已经上岗,我还是睡不着。我试用各种方法——查数、停